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天涯不归路 第一章 -------------------------------------------   The Road not Taken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n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erence.   ——By Robert Frost   “到了,哥们,挤是挤点,对付过吧,谁让咱穷呢,”二牛把车轧吭叱一踩,寒烟脑袋咚地一声撞在侧面玻璃上。   “Sorry,这破车一踩就这德行,”二牛回头道歉。   “哥们没事。嘿,就这楼吧?不赖呀,搁国内起码也得部长级住的。咱穷人猪圈都能囚,到这算进天堂了。”寒烟跳下车,先把一个大软皮箱子拉下来,二牛和他从后备箱里抬那200多斤重的大纸箱子,一抬,哗啦,底儿漏了,掉出来一堆杂物。有棉被、打字机、菜刀、炒勺、榨菜,一根擀面杖滚出两米远。   “窝靠,真准备在沙家浜扎下了。”   “嘿嘿,”寒烟不好意思笑了笑,撅起屁股拾那擀面杖。   这是个二层小楼,楼外有片草坪。他们没敢从正门进,二牛说怕公寓管理看见,从后门偷偷溜了进去。这种感觉使寒烟有点不自在,第一天到了“大家拿”,就象偷儿似的。二牛嘿嘿冷笑说:“你以为咱吃亏了?咱是骗那帮傻老外,钻空子。”   早听说是两室一厅的房间,里面已经挤了5男2女,摊下来每人每月才80美元,虽然挤得象沙丁鱼罐头,但一听寒烟要来,大家还是OK,只要能省钱,别说挤,住厕所、蹲茅坑都成。反正出来就是受罪来了,谁都是穷鬼。   一进屋,里面有几个人站起来招呼寒烟:“来了。”其中两个他在国内就认识,一个是前国家男篮中锋孟勋,一个是《风雷》杂志编辑任荣的弟弟任华。   “嘿,早听我哥说你要来了,幸亏你没跟姜傻帽住,我还想丫的呢,坑了我800美子,”小任亲热地给了他一拳,笑呵呵看着他。两米高的孟勋矜持地眯缝着眼,晃天神般地度过来,和他握握手:“嘿嘿,国内有好日子不过,出来受苦来了,熬吧,兄弟。”   厅倒真大,约莫有30米,刀把型。地上铺了两个双人床垫子,被窝叠得窝窝囊囊;有个破双人沙发,带棱角的地方黑不溜秋的;一个二十寸的电视歪着架在椅子上,雪花沙沙乱闪;屋里烟雾弥漫,但还混杂着一股臭鞋臭袜子味。   “电视又瞎了,捡来的东西就是不灵。”孟勋站起来,使劲拍了电视几巴掌,拍出来个金发洋妞,乌里哇啦地朝他乱嚷。   “这是我铁哥们,许寒烟,报社记者,大学英语本科。都是北京人,出门就是朋友,以后大家多关照,”二牛把他介绍给另外三人:戴眼睛的叫刘江,北京经贸大学毕业;矮墩墩的中年人叫老李,北大社会学博士;头发长长的叫刘易,长影的摄影师。   寒烟和那三人握了握手,一边敬烟,一边挤出笑脸说:“刚来,多关照,多关照。”   卧室里走出两个姑娘,年龄大概都在25岁左右,看见寒烟有点羞羞哒哒,笑着,没主动打招呼。   “哎,你不是……我好象见过你,签证那天,忘了?咱还说过话呢。”寒烟对一个长得清秀俊俏的姑娘叫起来,那姑娘有点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这可真是天下之小!在北京签证那天,寒烟看到一个文静的姑娘,拿着表格在一边等,她的烫发很独特,两侧几缕编成细小的辫子,和她姣好的五官配起来显得温馨独特。他请教了对方几个问题,但那姑娘警惕地向后退了退,缄口不语,只是承认自己要去温哥华。“以后没准咱们能在那见到呢!祝你走运。”他回到家里后,那姑娘的身影还真在他脑海里闪过几回。   “哈,咱们缘分不浅,你看,真就见到了。”寒烟走过去和那姑娘握了下手,知道她叫享静,北医毕业的;另一个短头发的叫嫣然,外企职员。两人长得都水灵灵的,看来这年头,漂亮点的姑娘都出国了。   “寒烟,我们这拨人都出来半年了,出国就是他奶奶的洋插队,你得住黑房、打黑工、开黑车、什么都是黑的。好在洋人都是大傻子,有不少空子能钻,要不然,这日子能逼疯了你。”   “不会吧?我看你们活的挺自在的。”他四处巡睃了一番,三个男的占了个房间,两个女的占了另一个小的,看来,他肯定得睡厅里。   “睡人家尿湿了的床垫子,蹭人家地铁,到处磕工磕不着,奖学金又没有,整个一傻帽,还自在呢!没身份,你就狗屁不是。”二牛接着骂。   “我X加拿大大爷! 我早晚得泡个洋妞,哪怕弄个黑人老太太,也得先把身份弄下来。没身份,挣妈X钱。”   “小任,这还有女的,你那嘴别太脏,”孟勋一边说,一边又在拍那电视。“知足吧,这还能捡到电视,凭什么你到这就发财。”那电视是他捡的,抱了二里地才弄回来,电子管的,开15分钟,中间就出来个王八状的黑块,面积越来越大,一会就只出声不出影。只能晾凉了再开。   “哥们,抽根洋大炮吧”二牛递上一根烟。他看了看,和烟卷没两样,这可不是大炮,他小时候卷过大炮,把烟丝码成一条,斜着一卷,弄成个喇叭筒,前面的纸再拧成个死尖,拿牙一咬,“嗝知”一声,齐了。   二牛生产出的大炮相当专业。他有个小工具,把烟丝码在一根凹心的铁片上,一头套上空心的过滤嘴烟筒,另一头温柔地一推,烟丝钻进空烟筒,一根标准的过滤嘴香烟就出来了。这是卖给穷人用的烟具,自造洋烟比盒烟省一半钱。   “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在这活着没问题,您50块钱能吃一个月,可是……唉,不说了,你日子长了,慢幔体会吧,咱先找“尿不湿”去。”他指的是床垫子。二牛、小任拉寒烟出了门。   二牛是寒烟的北师大校友,教育系的,和寒烟同在校田径队。二牛是这里的元老,来温哥华快一年了。这几个人眼下都在同一所语言学校补习托福,准备考个好分申请奖学金。那学校是一个中国留学生串了一个洋鬼子开的,请两老师,分初级和高级班,学费贼贵,每人每年1800加元,折合人民币黑市价1万多。   二牛那破车才250加元,是个跑了八辈子的小甲壳虫。车体下面锈得一塌糊涂,消音器折了,用根塑料绳拴着。车头大灯是个独眼,车尾巴被撞凹了一块,屁股上还用漆喷得花了胡哨,上面有句英文:“Don't Kiss Me"。寒烟心说,就这破车,躲都躲不开,谁敢和它亲嘴?   进车后,二牛把两根裸露出铜丝的电线仔细对好。这车买来就没锁,打火不用他这绝活,神仙也别想把这车鼓捣走。接了三次火才着了车,二牛挂上挡,足足晃了三分钟,一给油,叭唧灭了。“总他大爷的挂三挡上,这车整个一斜眼!”二牛还没考下正式驾照,笔试通过后仅拿到学员司机的黄纸,这种学员司机必须要有成年正规司机坐旁边指导开车,否则,被警察逮着就算违法驾驶。二牛够仗义,胆也大,今天是他上路的第三天。   车终于走了,屁股后面的消声器发出清脆的小炸鞭的啪拉啪拉声,但三人谁都乐呵呵的。那年头,国内几乎还没有私人轿车,除了部长的女婿,您想有自己的“坐骑”,做梦!   小甲壳虫出溜溜地运行良好,小音乐一开,洋大炮一抽,眼前的良辰美景使他们都有点心满意足。二牛晃着大脑袋,美孜孜地说:“什么是出国的感觉?您得开上车,好赖这也是小轿车,”二牛轻轻拍着方向盘,象拍自己情人的脑门。“我妈要知道他儿子也有了德国造的轿车,非得乐疯了不可,我们家祖宗八代连独轮车都没有,这日子要说,也挺逮的了。”   他们在街区里串来串去,专找高楼后面的垃圾箱。这的垃圾箱大得象口火药库,不少人搬家时就把床垫扔在垃圾箱边上,碰巧了,你能捡上个尿不湿的垫子。   在一个高楼后面,他们发现了一个双人软垫子,不太脏。哥三把那家伙折腾到车顶上,拿绳子一煞,乐颠颠地打道回府。路上经过美洲最大的超级市场SAVEWAY时,寒烟要求买点吃的,第一天来,得表示一下。   超级市场真大,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寒烟看着脑袋直晕,看什么都好,但一看价格,舌头都大了。小任不知哪去了。二牛指点他选了几样生活必需品,一盒鸡蛋,一盒牛肉馅,一大桶便宜果汁,一磅冻豌豆,盐糖油之类的。买每样东西,寒烟都快速地折合成人民币,全不上算,他把裤兜里的那张百元美钞都快攥出水来。   逛了半天,推的车里就那一抠抠东西,寒烟觉得挺不好意思。“买只鸡吧?”二牛取笑他:“买鸡巴。您娄娄比国内贵多少?算了,晚上我带你偷几只鸽子炖了,又香又不花钱。”   找到小任后,他们回车里来。小任诡秘地说,“许哥,我没什么东西给接你风,哥们顺了几根香肠和一片熏肉,算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不偷丫资本主义白不偷。”小任把夹克一抖,里面掉出堆东西,还有个大蒜头,几块生姜。   “嘿,任儿,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说怎么见不着你了,怎么顺的?”寒烟吃吃乐着,心说这小子胆真大,有这块料,温哥华算是遭了秧。   “要不是许哥出来,我哪能冒这险?反正是资本家的东西,不顺白不顺,我要有钱也不干这下三滥的事。对了,我自己留了桶罐头,你看,”小任从怀里又摸出个铁桶,寒烟借着光一看,不禁笑出声来,“哥们,这是给狗吃的,你看这英文写得清清楚楚。”“嘿,我真帽了,属它最占地方,亏了!”小任沮丧地大叫。   “任儿,小心商店里有猫眼儿镜,那包装上都带磁,真逮着你,立码移民局你踢回国去,这便宜还是别占的好,”二牛认真地说。   “踢回去更好,反正丫得给我出机票。抓哥们蹲大狱我还求之不得呢。许哥,知道吗?这他妈的监狱犯人每天都有牛奶喝,周末还让回家,住的比咱好多了。真邪性!”   寒烟笑了笑,没说话。他觉得不管怎么穷,咱也不能偷东西,但他没说出口。   晚上大家一块包饺子,牛肉馅。寒烟的那根擀面杖派上用场了。嫣然和享静轮换着擀皮儿,男的包,大家都挺开心。   享静擀的皮儿又快又匀。二牛说:“享静,我认识一女的给唐人街一家店擀饺子皮儿,一天干8小时,每小时三块现金,你要去准行,我给你介绍一下。”   享静还没吱声,小任叫起来:“我也知道那家黑店,是个台山农民开的。孙子特黑,欺负咱大陆学生没身份,一小时才给三块钱,比他妈政府规定的少一倍。急了,我跺丫挺的。”   “三块钱也是钱,一天挣下来能吃小半个月呢,”孟勋细声慢气地说。他好象总和小任跄着,听说他老爹是高干,看不起个体户出身的小任。   “那一天下来,手还要不要了?不干,享静,我就不信混不出来。”嫣然看上去挺泼辣。   享静安安静静地擀皮儿,没说话。这姑娘很内向,看上去有修养,是个好人家出身。   正做着饭,外面急火火地冲进来两男的,一进门就叫:“哥几个,出事了!出事了!小于干活时锅炉炸了!差点炸死!满身都是泡,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哎哟,真的?”大家都蹦起来,问怎么整的。   留寸头那小矮个说:“先甭问了,合计怎么办吧。小于没上医疗保险,一去医院人就让先垫一万块钱,要不不收。看小于那惨样,哥几个都哭了。他boss是个广东移民,臭农民,特孙子,出事他不管了,说不让小于赔锅炉已经不错了。”   小矮个抓起桌子上的大可乐桶灌了几口,接着说:“昨晚上,小于老婆来电话说他妈在国内被汽车压死了,小于特孝顺,哭了一夜。今天上班,心思恍惚,不知怎么一个误操作,锅炉炸了,一条腿崩断了,全身65%二度烧伤。   “幸亏小于入了教会,几个洋人一听电话,真仗义,帮他住进了医院。我们来时候,小于醒了,也不说话,就在那哭,死活不让做手术。二牛,你和小于最铁,你说现在怎办?”   “说什么也得帮把手呀,大家出来都是兄弟。咱先看看去,怎么样?”   除了两女的,大家挤上两辆破车,风风火火直杀医院。   寒烟第一次进洋人医院,走廊挺宽,干净得什么似的,人不多。墙上有小盒子,里面时不时传出英文,让什么什么大夫去哪哪哪。   到了急诊室,发现小于全身都是白绷带,躺在一个用帘子隔起来的大屋子里,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一条腿吊起来老高。一看到二牛,小于眼泪就下来了,嘴蠕动着。二牛俯身上前,听到他小声说:“二牛,我妈死了,我又变成这德性,我不想活了。”说完就往下扯那条腿,看上去要自杀的劲头。   “别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点事扛不过来,算什么爷们?天塌下来,哥几个顶着。你看你,大老爷们,别这样。”二牛安慰他。   旁边站着两个洋人,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小伙子。他们和小任用英语急切地说着什么。   “这两老外说什么呢?”小任听不懂,转身问寒烟。寒烟听明白了,他们是说要不要和小于的父母联系。   “NO,NO,NO,”五、六个脑袋齐刷刷地朝那两人摇得象波浪鼓,把两人整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北。   一个黑人女护士过来了,胖得呼嗤带喘,她的英语寒烟只能听懂一半,大约是说,这里不能呆太多人,留下两人,其他都得下楼去。   “问没问钱的事?”二牛紧张地问。   “好象没提。”   “不提就装傻,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洋人不会见死不救。依我看咱先开路,省得问钱时崴泥。”大家都同意二牛的高见。和小于告别后,鱼贯走出来。那两老外倒没动窝。   他们出了楼,在外面黑地里抽烟,谁的脸都象个苦核桃。说实话,要是大家每人凑个100块钱没什么问题,这一要就上万,谁受得了?所以,谁也不敢提钱的事。   沉默中,小矮个说:“我陪小于来的医院,一听说要给他做手术,小于急了,抓住床帮死活不走。给他打针,他就乱扭,给他插管子,他就给薅下来。当时,又没人懂英文,大夫以为他发神经。其实,我知道他是担心钱,谁都知道这医疗费贼贵。小于扯着嗓子对我说‘我死就死了,欠一屁股帐谁能还?我这条破命值不当动手术,你跟大夫说,给我涂点紫药水就行。'一听这话,我眼泪刷就下来了。他说的也是,要搁我,我也得那么想。”   大家听着,谁都不言声。烟头象鬼火时明时暗,远处传来地铁轰隆隆的声音。   寒烟蹲在地上,一把把薅着草,心说,“怨不得这帮北京人总骂娘呢,全是让这日子给逼的。这帮人现在算什么?是学生不是正经学生,是难民不是难民。人这辈子折腾来折腾去,全是瞎掰,这种事哪天不定也会摊到自己头上。”   抽完烟,二牛说回去吧,寒烟、小任、孟勋等人就又挤上那辆破车。   在一个路口停下之后,刚一起步,就听噶登噶登噶登一阵恐怖的巨响,抖得那破车的骨头节都酥了。二牛脸立刻绿了。“我操我操我操”,他那我操还没说完,车扑吃一声象只死蛤蟆趴窝了,不但趴窝,连大灯都灭了。   “瞎了瞎了瞎了,”二牛不知所措的抱着脑袋大叫。谁都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但又不敢乱说话。这破车是二牛的心头肉,他正准备周末去家餐馆送外卖,车要真坏了,他这挣钱的梦就完了。   “哥们,车怎么了?”寒烟悄声问。   “谁知道,好好的,我他妈没招丫的呀。”   二牛哆哆嗦嗦地打了半天火,那两根电线怎么对都对不出名堂,什么动静也没有,车箱灯也不亮了。“这破灯怎么都瞎了?今儿真他妈不顺。”二牛出来照着轱辘就是一脚。   大家这动动,那拍拍,谁都没主意,在国内谁摆弄过汽车呀?孟勋揪着他下巴颏痦子上的那根长毛,慢腾腾地说:“电线烧了,我估计。今儿哥几个准备好就在这大野地里刷夜吧。”他在国内有辆摩托车,好象懂点车。   大家看看黑黢黢的四周,整个一黑森林,到处都是树。路上偶尔经过辆车,拦也不停。也是,看到荒郊野岭的这帮子人,谁敢停?   “完了,完了,大侄子来了!”小任恐怖地叫起来。这帮人管警察叫大侄子,大概是雷峰叔叔意思的引申吧,寒烟整不明白。   一辆警车闪着兰灯呜呜叫着停在他们背后。“这下真瞎了,我可没驾照,非挨罚不可。”二牛绝望地小声说。   下来两警察,个头都和孟勋差不多,骚壮骚壮的。每人手里拎根警棍,据说都带着一打你一跟头的高压电,屁股后面挂着一个小撸子。   那两人一看这八个人蓬头诟面,鬼鬼祟祟,又都是亚洲人,顿起疑心,朝他们包抄过来。   “嘿,哥几个都装不会说英文,他说什么,咱都No,他拿咱准没办法,”二牛小声嘱咐着。谁都没和警察打过交道,吓得筛糠似的哆嗦,这就使他们更显得贼头贼脑。   “Hey,buddy,What are you doing here?"(嘿,活计们,干吗呢?”)   没人敢吱声,所有人都装出特善良、特敦厚的表情。两个大侄子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人开始对着对讲机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   “Anyone here speak English? "(谁能讲英文?)警察发现这几个亚洲人不说话,大声问了句。   又沉默了几分钟,在谁都熬不过去时,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How do youdo?We are good. Our car is bad."孟勋点头哈腰地走过去,用洋经邦英文和警察打招呼,三句简单的句子全错了。在这种场合下,要说Hey,不能说“How do youdo”,只有打着领带国王接见你时才说那礼貌用语。另外,“We are good.“等于是说我们现在感觉好极了;“Our car is bad”意思象是在和警察比谁的车好。   “What hell are you talking about?"(你说什么呢?)大侄子劈头盖脸又是一句问。   孟勋倒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揪着他下巴上的毛,脸上再次绽放出牡丹花般的笑容,说:“Hell.Hell.What hell?”   他不懂,那“hell”是地狱的意思,放在句子里只是个表示愤怒的语气词,没特殊的意思。但他这句傻乎乎的问话,以及脸上装出三岁孩子的天真表情,就使警察感到孟勋是在装傻充楞,最糟糕的是,他还又往前凑了凑。   果然,大侄子嗖地拔出枪,两只手平端,指着他脑门,声嘶力竭地大叫:”Stop!You damned fool. I will shoot you!"(站住!你个该死的傻瓜。我崩了你。〕   孟勋哎哟一声就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大喊:“No shoot,no shoot."(不要射,不要射)   二牛开始见孟勋充大个的,等着看他笑话,现在,一看情况严重了,只得走过去,镇静地和警察打招呼。二牛不管怎么说,英语也熏出来点,简单的对话没有问题。“We are Chineses tudents. Our car was dead. Would y ou please do usa favor?”(我们是中国留学生,我们的车坏了,你能帮个忙吗?)   这当口,又有三辆警车鸣着笛过来,八个大侄子把他们团团包围,人家肯定把他们当成了流氓团伙。拿枪的那个仔细看了看二牛,要他的驾照。二牛装傻装不了了,只得把黄纸递过去。   所有人的身份都给收上去了,全身上下也给搜了一遍,然后,让他们全都双手抱头不准动。寒烟看见一个女警察在警车里的小电脑里忙碌地寻找着什么,估计是在看这帮人挡案里有没有犯罪记录。听说,越南难民那时候在温哥华经常杀人动枪,黑社会团伙猖獗。   车里也搜了个底儿掉,连后备箱都翻了三遍。大约过了半小时,大侄子们对他们客气点了,于是问当时是谁开的车。二牛脸绿了,承认是他。   ”谁坐你边上?“   二牛可怜巴巴地看了寒烟一眼,那样子就象肚子挨了一拳。突然,孟勋晃过来了。说:“我坐在边上,我有驾照。”他还真亮出个小本本,那是他国内的摩托车驾照,写着中文字。这可把大侄子难住了。他翻来复去地看了半天,嘴里不知嘟囔什么。孟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早了解清楚了,国内的驾照在加拿大可以有效半年,他入境才5个月另19天,小本上又没画出两个轱辘,大侄子准能被骗得一楞一楞的。   “OK”,那警察不太情愿地把小本还给他,孟勋又开始顺他那根毛。   加拿大警察还不错,问清原因后,说了个字“Fuse”,谁都不懂这字的意思。那警察钻进车里,啪唧一拍什么东西,车灯哗地亮了!   “我靠,这孙子真厉害! ”二牛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大家山呼海啸地一通“Thank you”。那警察朝他们挤了挤眼睛,脸上浮起一丝得意。   小任走过去,对他一竖大拇指,温柔地说:“呵呵,操你大爷,大侄子,呵呵。”   那警察以为是赞扬他,裂嘴笑着说:“You are welcome"。   他们到家已经半夜时分,享静和嫣然还没睡,见他们回来,赶忙给他们煮饺子。   “怎么样,人还好吗?”嫣然问。   “好个勺子,这鬼地方! ”二牛拿起水果刀往桌子狠命一剁,孟勋连忙说:“哥们,那桌子是人家的,扎坏了你赔的起吗?”   “这事没摊你头上,是吧?”二牛登起眼珠子,把刚才孟勋帮他解难的事忘了。   “这人怎么这么说话,惬!”孟勋耸了耸肩。   老李赶快劝说,“算了算了,谁都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容易。”   饺子煮出来,大家都闷头吃。孟勋又把那破电视开开,重影重得厉害,转了半天天线也不管用。享静自己回屋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刘易小声问嫣然:“她出什么事了?”   “她在国内的男朋友和一个电影演员勾搭上了,享静把电话摔了,我一问她就哭,也不知道两人怎么了。”   大家就再也不说话。吃完,各自刷碗。二牛捧起一本字典,突然傻笑起来。“我真帽!原来是保险松了,我起车肯定又挂三挡上了。”   孟勋不失时机地又发出一声“惬”来。   寒烟突然想起要给老婆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就问怎么打电话。   孟勋说,这屋里就一个电话,大家公用,往国内打长途,各付各的钱,电话单子一月一结,电话号码都列在上面。“这长时间了,倒没乱过,自己勾自己的号,谁都特自觉。”   “哦——那我给家打一个。”   寒烟开始拨电话。孟勋从电视边晃过来,把他的电话号码认真地记下来,这使寒烟感到挺不习惯。   通了。北京时间是星期天早上10点,老婆应该在家。   响到第三声,传来郑雯的声音“喂,你好。”声音挺压抑,她心情不好时就那样说话。   寒烟挪了挪屁股,转过身,大声说:“是我,寒烟。我顺利到达,一切都好。”   “哇,小弟。住下了吗?怎么这么晚才来电话?我担心死了。你爸妈和我爸妈都在这呢。你好吗?”   “好好好。和一帮朋友住一起,人都特好。温哥华比我想象的美多了,我现在住在特棒的一个公寓里,睡上席蒙思了,刚吃完饺子,牛肉馅的。”   “小弟,别省钱,带去的800美元就是让你开始时候花的,需要钱就来信,我们再怎么也比你容易……”郑雯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好象知道他这边特受罪似的。知夫莫过妻,寒烟老婆当然知道他这人爱吹牛,说大话。结婚刚两年半就走了,一崩子这么远,留下一岁的儿子和老婆在家,谁不伤心呀?寒烟觉得挺对不起老婆。   “嘿,怎么了?真是的,笑还笑不过来呢。嘿,行了,我明天就联系正规学校去,人在这边申请奖学金特容易。等着吧,用不了半年我就把你和儿子接过来。”   “我给你带的速效救心丸放在箱子里右边的小带里,是个牛皮信封包的,你可千万放好了。还有,注意身体,千万别拼命,不行就回来。”   “OK,OK,好好,我和我妈讲几句。”   孟勋在旁边提醒他,“哥们,我给你读着秒那,都7分钟了,再阔也得悠着点,嘿嘿”。   这孙子怎么这么讨厌?又没花你钱。寒烟突然对孟勋非常反感,觉得他抠门得象个娘们,但他没发作,只是皱了皱眉。   他妈兴奋的声音传过来:“嘿,小弟,我们都在这呢。一切顺利吗?”   “顺利,放心吧您。代我问爸爸好,小三好,小建好,小雯她爸好,她妈好。”   “嘿嘿……”孟勋在他身后嘎嘎笑。   “行了,妈,先说到这吧。我是在用别人机子打电话,以后我会常和你们联系。对了,让小雯把我的电话号码记下来。   他大声地报了两回电话号码,才把电话挂断。   “哥们,你知道你打了多长时间?15分钟!我给你算了,应该是30块左右,哥们,半个月生活费没了。”   “噢,是吗?”寒烟懒洋洋地问,拿眼皮夹了孟勋一眼。   “对不起,问一声,你往国内打电话就拨这一个电话号码吗?要还有其他的,麻烦你给我写在这,咱这人杂,省得搞乱了。”   这孙子真腻味人!怕我偷打电话不认帐吧,把我当什么人了?   “敢明我再装一个行不?”他话里带着刺儿。   “嘿,哥们,你这叫什么话?我可是好心。得得得,算我白说,算我白说,嘿嘿。”孟勋伸了个懒腰,晃晃的走了。   “那孙子就那德行,小心眼,我顶腻味了。”二牛躺在床上小声地骂。   “也没准是我多心了,大家出来都不容易,算了,他刚才还算仗义,”寒烟息事宁人地说。他觉得孟勋这套到也没错,西方人都把钱算得清清楚楚,一家子还分呢,让孟勋看严点也好,省的大家疑神疑鬼的。于是,他把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写在墙上的纸上,打了个哈欠,没洗脚就躺下了。   躺在垫子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还没睡这么低过,这他妈的和睡在地上有什么两样?房顶显得异常的高,室外安静得什么声都没有。这破加拿大没有别的,就是人少,没有高楼大厦,倒象个农村,怎么就来这了?虽然刚出国一天,但他对温哥华的印象坏透了。   寒烟看着窗外的月亮,真他妈的大,又大又亮!外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月亮圆。还告老婆是睡席梦思呢,要告她是捡破烂捡来的,不定她哭成什么样呢?这么想着,就觉得床垫子上冒出股怪味,也没来的及晒晒。他把枕巾盖在鼻子上,感觉舒服了点。   迷迷糊糊地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突然,电话响起来了。寒烟跑去接电话,匆忙中差点踩了小任在地上的脑瓜子。   电话里是个外地人口音,一听就是国内打来的。“喂,再说一遍,您找谁?”   “哲肖韧儿——”声音拐着弯,往上挑。谁叫“哲肖韧儿”?蓦地,他意识到是找小任,马上把小任叫起来。   小任一接,是他妈,马上声音里就透出不耐烦。“老打什么电话你,我又死不了。嘿,哥们,把手表给我递过来。”寒烟坐着发呆,半天才意识到小任后半句话是冲他说的,赶忙把手表给他。小任一边打电话,一边紧张地看表。“你丫罗嗦什么,我好着那,有完没完,喊我媳妇儿听电话。快点,您以为打什么呢,打他妈钱呢这是!”   寒烟坐旁边听着,心里直乐,这小子跟他妈怎么这么说话?一嘴一丫的,真不是东西。   “嘿,翠芬。我让你丫托民航带的画赶快给我丫弄来。对,骗老丫的,死不死丫的,我管不了那么多。还有,我铺地下藏的那10瓶101也让小军子带上。对,要快,我都他妈快死了,你们丫的也不心疼我,急了,我跺你们丫的。行了,行了,我挺好的。嘿,都他妈10分钟了。你们丫不心疼钱,我还心疼呢,给你们丫留的那两方钱就这么造呀?那是我丫一西瓜一西瓜倒出来的。行了,急了我甩你丫的。OK,BYE!”啪唧,他把电话挂了,看了看表,“操,正好7分钟,刚说三句话就玩进20门去,真他妈贵!”   说完,小任转头躺下,没一分钟呼噜上了。   这晚上是睡不着了,和这帮人住一起,够乱腾的,得赶快争取奖学金,这么混就完了,寒烟心想。 第二章 --------------------------------------------------------------------------------   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一起去语言学校。寒烟准备把交了的1800元学费要回来,然后找一所正规大学争取奖学金去。自己是学英语的,和这些在国内学理工科的人不一样,反正现在利用语言学校已经迈出国门,下面怎么折腾就各显神通了。   高架列车斜着贯穿温哥华,直通市中心。那车有点象北京的地铁,但没有驾驶员,穿过一个区时会有人上车验票,但这帮人已经把路子摸清了,在跨区的前一站下车,然后腿儿着走一站,在下个区再上车,这样就能一崩子到学校,来回能省下两块五。如果买月票,一个月最少要50元,相当于一个月的生活费。中国人就是聪明,别看英语不灵,钻空子的事猴精。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对不起了老外,以后发财再多捐点银子,现在只能免了,有仙人指路,寒烟少费了不少心思。   学校连块牌子也没有,在一个大仓库的上面,只有一个大平面,面积大概有50平米,隔了若干个小隔断。别人进教室后,寒烟才找到那个校长。是个50来岁的洋人,瘦巴巴的,长得特别象《列宁在十月》电影里的那个侦探,大扇风耳,小红眼珠,肩膀高耸,裤腿高吊,整个一猴子。他先恭敬地递上张名片,自我介绍了一番。猴子把名片往旁边一扔,脸色一沉,问:“你怎么不去上课?”   “我先和您商量个事,”他点头哈腰解释。   “你难道就这么特殊?我们学院的纪律是很严格的,先生。”猴子还想继续训他,电话响了,猴子一个箭步蹿进屋,迅捷无比。   “臭猪,还他妈的学院呢!瞧这破地方,连个电脑都没有,就那20多中国学生,骗子!”寒烟心里骂着。   他不想进教室,决定在这等那个中国学监张小路。过来一个小伙子,问他:“新来的?”   他点点头,“你是?”   “我也是留学生,学校让我帮忙教学,说师资不够。”   他上下打量那人几眼,羡慕人家的好福气,问这学院有多少学生。   都是国内来的,有100多人,分三个班上课;学生身份挺杂,有演员,有画家,有诗人,有小痞子,但多数是拿不到奖学金的理工科学生。   交谈了一会儿,他把心思对那人说了。那人立刻摇头:“别想,不可能的事,好多人都试过了,咱都是北京的我才告你实话。你花那钱就是买个通行证,办出来就算走运,课上不上问题不大,不来也没人管你,另找学校也行,但那学费没戏。   寒烟信。就冲那猴子那德性,他就知道没戏。   蔫头搭脑地出来后,他信步乱溜。走了几条街,居然走到唐人街上。   唐人街共有三条街,他走的那条叫“揸打街”,写着中国字。街上乱哄哄的,人比其他地方多好几倍,两旁都是象广州一样的小铺子,到处都是说广东话的老头老太太,街两边路上都是肮脏的污水。   不少商店橱窗里吊着金灿灿、圆鼓鼓的烧鸡,地上不少木条钉的菜箱子,穿着长统胶靴的工人不停地搬着菜,一脸农民样的老邦子们刚刚公公地大声说话。   漫无目的地进去逛了几家店,发现这里的中国食品比在国内还全,从臭豆腐到茅台酒,从羊肉片到地瓜干,从四川榨菜到花椒大料,整个一中餐大全。门口牌子上写的招工启示引起他格外注意,多数是招收银、司机、杂工。   溜了两圈后,他从玻璃里胡撸了下头发,运了口气。进了一个招工的饭馆。   里面不少人在吃早茶。他找到柜台上的一个大佬,开门见山,“老板,我想当刷碗工。”   那人30岁左右,白白胖胖,白衬衣打着蝴蝶结,瞟了他一眼,“大陆崽?”   “留学生,刚来。呵呵,生意蛮好呀,恭喜恭喜。”   那人在计算器上摁来摁去,把干净杯子挂到头顶上的铁丝上,不搭理他了。   “老板,我能吃苦,钱少给点没关系,呵呵。”   大佬还是不看他,忙自己的。   “你讲广东话吗?”那人突然用鸟语问他。   他早听说过,出国不会英语没关系,但不会广东话就瞎了,因为,中国留学生只能去中餐馆打黑工,早先的中国移民或香港移民全讲鸟语。他出国前还真让人录了盘鸟语磁带,英语学累了就听听,那发音比外语还拗口,打死他也学不会。   “枭枭,死听莫塞肛,”他生硬地讲了句鸟语。那大老皱了皱眉,身体往前一探,两手一摊,嘴巴噘成个肛门状,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他搞不清那是什么意思,等了半天。那人象木偶人般就那姿势一动不动,这时他才意识到人家是在作弄他。他换上副自尊的神色,强把“你大爷”的骂声咽了回去,转头离去。   寒烟回到家里,学着别人炒了个鸡蛋豌豆炒饭,告诉了二牛上午找工的事。   “你这不算事,不信问问咱们‘科工委’(磕工委)主任二牛,听听他的血泪史吧,”孟勋说。   二牛说:“你这算好的,一出来就有这么多兄弟告你这么多事。我刚出来那会,惨透了。当时,我住土库里,就是地下室。有一天,我就沿着最长的Kingsway街一家家店磕工,少说也有300多家,走得腿都木了,毫无结果。   “到了晚上又累又饿,一天没吃饭,当时身上就剩4块钱。我想买个汉堡包填肚子,可那时又特他妈想抽烟,断顿三天了。我就在一个商店前走过去,又走回来。操,买了烟就别吃饭,吃了饭就别抽烟。你都不信,我在那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心一横,牙一咬,买烟!哥们一边抽烟,一边眼泪往肚子里吞,真想一崩子飞回国去。”   晚上,小任、孟勋、享静和寒烟四个人坐上一个洋人开的面包车,出去卖花。寒烟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朝鲜电影,叫《卖花姑娘》,现在,小任说让他体验一下卖花姑娘受的罪。“卖花多浪漫呀,正好体验生活,”寒烟一点不在乎。   他们先去老板家取花,老板30来岁,叫斯迪温,头发长得象个嘻皮士,英语土音极重,对男的一律都礼貌地称先生。   这家伙看来也是个穷鬼,听小任说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堆破花,让他太太拿玻璃纸一包,三支快开败的花一束卖3元,卖出去一束,交老板两块,自己留一块。斯迪温给他张纸,上面写着:我是中国留学生,我们替慈善机构卖花,请发善心,买下一束之类的话。敢情也是骗,这帮洋人也发中国留学生的财,臭猪。   “许先生,给你自己起个英文名字吧。”斯迪温说。   叫他妈啥呀?想了想,他给自己起了个鲁滨逊。可不就是个鲁滨逊吗?漂到这鬼地方来了。   斯迪温一路又接了几个外国孩子,站起来还不到孟勋的肚脐眼,有白人,有印度人,看来也是穷人的后代。小任告他卖花就是挨家挨户摁门铃,见了人就把纸条递过去,也可以说英文,但要装作不太溜。“一定要引起人同情,装出特可怜的样子。”   “这不就是要饭吗?咱都成叫化子了!”寒烟震惊地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的洋人比咱的土地主吝啬,您今天体会体会什么叫旧社会吧,哥们,”孟勋讥笑他说。   斯迪温每人发了他们一个黑塑料桶,象个尿盆,花就装里面。然后,象扔垃圾般地把他们一个一个卸在路口上。告诉他们三小时后准时在路牌下接人,千万别走丢了,并且说,这是温哥华的阔人区,大家肯定发财。   孟勋和寒烟一组,小任和享静一组,老人带新手,安排的挺老到。下车时,天突然下起雷阵雨,看来,老天爷都欺负他们,谁也没带伞,淋着吧。   孟勋先作示范。他在路口第一家上了台阶,灯自动亮了。里面传来几声狗吠,大孟摁了两声门铃,里面传来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Who is it?"是个老太太。   "Flowerman",(送花的)孟勋这声说得挺溜。   里面的人好象在从视镜里往外窥视,半天才拔开插销,拉开一个门缝。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脸皱巴巴,起码有70多岁。   那老太太也就1米50,腰再一弯,眼睛只能看到孟勋的肚脐眼,此处正好是黑尿盆装花的部位。“Flower?"老太太大概以为是给她送花的,把眼睛睁大了一轮。   孟勋一看有戏,把胸一挺,气沉丹田,用怪里怪气的生生硬硬的英语磕磕拌拌地说:“爱目掐尼子……”(I am Chinese) 他这句故意不标准的英文把老太太的目光引向高处,老太太抬了三次头,才够到那张嘴。一个人头出现在门框上面,淫荡而古怪地桀桀笑着。   老太太怎么也想不到出现这种镜头,大概以为见到了鬼,崩击就把门关上了,还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孟勋脑门上登时肿了一块。他两人拔腿就跑,生怕老太太放狗追出来,或者是她儿子端枪给他们一梭子。   “操,哥们可干不了这事,”寒烟一边笑,一边把尿盆丢在地上。   “这算什么,小意思。任何事都得Positive (肯定),看我的。”孟勋百折不挠,又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个豪宅的台阶。   挺走运,居然卖出去一束。买花的是个几乎光着上身的漂亮姑娘,在家正在开party,给了孟勋两张两块的,不但没让找钱,还欠起脚亲了孟勋一口。哇,孟勋幸福得差点神经了,寒烟嫉妒得要死。其实,那面的那个宅子本该属于他管,放弃了这个好机会,看来运气被孟勋小子占去了。   雨又下大了,但寒烟精神头来了,他甩开大步一家家摁铃,不信就撞不上一个慷慨的美女。然而,好几条街过去了,一束花也没卖出去,他又开始泄气。   这地区的洋房真不错,每家都有个大花园,草剪得齐齐的,门边都有修饰得形状优雅的绿色植物。家家恨不得都有好几辆车,全都是宝马、奔驰、volvo或者火鸟的跑车。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这帮资产阶级真他妈得天独厚,都是人,凭什么他们就过这神仙日子?   寒烟忿忿地摁了一个写有“Be careful of dog” (小心狗)牌子的门铃,里面传来一阵凶恶的狗叫。寒烟背朝门,弓箭步准备不测发生。出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面容和蔼。寒烟刚想把纸递过去,一条黑色的巨犬嗷地一声扑过来,吓得他转身就逃。   “Take it easy."那人把狗赶回去,招呼他回去。可能是觉得对不起他,那人对他格外地热情。看完那张纸条。说等等,一会儿就拿了三块钱回来,挑了一束花。他说完谢谢,转头要走时,那人笑着问他:“Chinese student? which school are you in?"(中国学生?在哪所学校读书?)   他以为碰上了好心人,如实告诉对方。那人笑着说:“Do you know what my job is?"(知道我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寒烟狐疑地看这那洋人, 不知他什么意思。 “I am an official inimmigration office. Be careful next time. It's illeagle to do things like that. We have heard some complain about the sell flowers."(我是个移民官。下次小心些,别做违法的事。我们已经听到不少家庭抱怨有人卖花骚扰他们〕   "妈爷子! 这下撞枪口上了,怎么这么巧就卖到移民官家来了!”他差点给那人跪下,笑容冻结在脸上。   没想到,那人笑着,大度地一挥手,道声拜拜,把门关上了。   他转身狼奔豕突地逃命,上气不接下气地蹿出八条街后才住脚,心里一阵阵后怕,毛兔子般躲在树丛中,惊恐地四下窥探,生怕那人一个电话把警察招来抓他。   已经迷路了,哪敢再回原路,这下瞎了。正在他懊恼至极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路灯下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享静。   那姑娘抱着尿盆,把腿夹得紧紧的,楚楚可怜,形单影只。走过去一看,享静眼里一泡泪水,盆里的花一支没卖出去。   “哎,你怎么坐这了?没卖出去?”   寒烟这一问,享静的眼泪就霹雳巴拉地下来了。她头发和身上被雨淋得精湿,全身哭得直哆嗦。   他走过去,坐在享静身边,想安慰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享静安静下来,他才悄声问怎么了。   享静委屈地说:“我卖不出去花,就坐在这。一辆汽车从我前面没减速开过去,路边的积水哗地贱了我一身,我一下就……就……”享静又抽搭起来。   “这帮孙子!”他骂着,把兜里的手娟掏出来让享静擦眼泪。哎,这日子,这么漂亮的姑娘出来遭这罪干吗呀?真多余出来。   “早知道国外是这德性,我才不出来呢。可现在,我哪敢把这些苦告我妈呀,苦水只能自己咽了。寒烟,你说咱这算什么?”   “谁知道,出来的人都一肚子苦水,可谁给家里写信都说到了天堂,光说好听的。这边生存环境是不赖,你看这草,那房,还有那一切一切,可那跟咱们有个屁相干!再好也是人家的。我出国以后特爱国,要不是怕丢人,我扭头就回去,啃窝头我都认!”   “别说了,越说我越难受。”享静不停地拿手绢擦着泪。   车终于来了。问了问,谁收获都不大:小任卖出去5束,孟勋卖了两,倒是那帮洋人的小崽子运气都不错。三小时,整了一块钱,越想越气,寒烟把那尿盆一踢,“去你妈的Flowerman吧!我日你们这帮外国黑老鸹!” 第三章 --------------------------------------------------------------------------------   周末,小任带寒烟去看脱衣舞。这是属于中国留学生出国后的一堂选修课,也是留学生赢得自由的重要标志。看色情表演,下赌场,逛妓女街,这大概是西方社会的三大毒瘤,但身临其境后,寒烟却失去了开洋荤的热望。剧烈的东西方文化差异和观念上的错位,以及生活前途的无着,已经使他目眩头晕,找不着北了。在小任的几番策动下,他才同意去开开眼界。   脱衣舞的地方叫“FlashOne”,一看霓红灯就知道里面是色情场所。沿街的一面墙上呕吐着一滩滩乱七八糟的喷漆字母,象扭动纠结的毒虫,和谐地和周遭氛围拥抱在一起。   门口一个巨壮的黑人象个保镖,“Hey,man,seek some fun?”(活计,找乐子来了?)那老兄笑起来象只壮驴,在他们手背上用戳子盖了个小圆印。寒烟朝他“Hi”了一声,看着黑屋子心里直打鼓。要不是有人带着,打死他也不敢进这地方,主要是不知深浅,若是让人黑上一道,或给当男妓卖了,鬼都不知道。   屋里传出喧嚣的爵士乐,拐角楼梯上有几只射灯,将他们的视线指引到墙上贴着一溜裸体女郎照片上去。洋妞们一个个金发碧眼,小细脖,小瘦脸,但该大的部位都那样邪门地大,屁股象新疆伊犁马,一对对大波灯笼般高高挑起。寒烟心底有种想吞咽什么的感觉,脑袋一阵眩晕,疲惫干渴的躯壳接通了电流。进屋之前,他已经换上男人在此场合下那种矜持的神情。   高光照射下的椭圆型舞台在黑暗中漂浮,一个身材无可挑剔的洋妞,胯下系着一根细细的黑丝带,在台上性感地舞蹈。   径直走到台边最近的一张桌子处坐下,每人要了杯带冰块的可乐,节省地啜吸着。这杯饮料比外面贵,包括了门票钱,但只要你不怕现眼,6轮表演撑上3小时,大黑汉们也拿你没办法。   人不多,有几个黑头发的人,但装束不象大陆来的。男人的眼睛都幽幽地发出淡绿的光,眯缝着象猫见到强光时一样,看到精彩之处,有人便狂热地吹口哨,使劲啪打舞台。   两年前,寒烟也看过色情表演,但那是从三级片里。那时,毛片刚刚渗透进大陆,有个当警察的哥们借了他几本带子,映象都象在水里泡肿了般的模糊,据说已经翻录了50多次。几个同事骑着自行车奔波了十多里地,偷偷趁他妈不在家时放录象,过眼瘾。大家都急不可待地磨拳擦掌,不会抽烟的也叼上颗烟,用脏话先把气氛污染得恰到好处,然后,性扫盲开始。   淫声浪笑和金发洋妞让他们见识到一个野兽般的世界,群魔乱舞,玉腿齐飞,特写和近景镜头被不断倒转重播。突然,他发现所有人都翘起了二郎腿,鼻息加重,眼冒贼光,没人再说话,屋里只剩下“我操,我操”的惊叹声,全看傻了。出门后,还没结婚的小魏说:“我现在看大街上的姑娘怎么都光着屁股?”这傻帽,要是他今天坐这还不知会变成什么德性呢!寒烟想。   小任已经擂鼓般地把眼前的木台拍得啪啪响,制造出动地的noise。那个金发女郎脱得精光,十分灵巧地缠绕在一根不锈钢柱子上,眼睛湖水般的蓝且深,高耸的乳房象水密桃般鲜美,浑圆的臀部扭动出令人神荡魂摇的曲线。   她大概只有20岁左右,动作轻佻,神情却忧郁,这巨大的反差引起寒烟神秘的遐想。她的表演比毛片高级多了,一点不粗俗低级,她尽情舒展着柔软的身肢,举手投足在他眼里竞有种玉洁冰清的高贵。   小任忘情地拍着台板,将那女郎吸引过来。她匍匐在地上,手里挪动着一张白毯,她在扭动。高高撅起的臀部和深深凹低的背脊,在她毫无表情的深蓝色眼睛的指引下,一寸寸富有韵律地移动,那两个倒挂的乳房释放出的巨大诱惑令寒烟头昏目旋,全身震颤。   寒烟的目光吸允着女郎的放荡,破释着那具肉体的隐秘,他还从没有这样在高光下直视一个异性裸体。那女郎深邃的目光楔进他的视线,不动生色,释放欲望的臀部麻嗖嗖地荡漾扭动。他的喉头剧烈地上下蹿动,呼吸缓慢而凝重。他不敢对视那幽深的视线,低着头,心里倒有种自己被剥光了的感觉。   口哨声、嘶叫声激荡着他,有人高喊着“shower,shower!"(淋浴,淋浴)那靓影已经模糊在舞台上。一道淋浴冲激着雪白的肉体,幻化出大理石般的光晕。他头昏沉沉的,体内有种被触摸后的缭乱,射进脑海中的具相从清晰到模糊,最后留下一团白光和几个局部特写。   妓女街头,寒风凛冽,鬼影憧憧。   两个穿着皮夹克,迷你皮裙的洋妞慵懒地靠在墙上,金发象燃烧的山峰喷耸在头上,高统黑皮靴的后跟高得使她们的女性特征象珠穆拉马峰般地崛起。黑暗中,香烟头明灭起伏,幽光中映出两张猩红的嘴唇和大的吓人的耳环。   小任眼中发射出职业嫖客的放荡,手电棒般地扫射着对方。寒烟也把脖子缩在竖起的羽绒服下,双手插兜,口里嚼着口香糖,装出一副老练的派头。其实,他对眼前这幕有点犯怵,在国内听说过拍婆子,那是小流氓追女孩子上前搭话的故事。眼下,当然不能拿出绅士派头,但和妓女如何搭话他还真一窍不通。   那两洋妞用眼嫖着她们没说话,只是对他们飞着媚眼。他两摇头晃脑地拿出北京土流氓诨不吝的劲头,寒烟不停地打着痱子,小任吹着口哨,把头摇得象宾努首相,走几步还转个圈。   “哥们,长得不咋地呀,还有啥节目?”寒烟问。   “这两鸡不行,咱往前走,寻摸点盘亮的。”   别看小任不懂英文,没什么文化,但这小子在这些邪门歪道上胆大,悟性特足。   “我怎么看你怎么象流氓,有钱人哪象你这德性,妓女肯定把咱当流氓了,”寒烟说。   “就咱这打扮,您还装大款,我除了流氓什么都不会装,你丫别犯傻了,咱也就跟她们套套磁,真上,我还怕得爱兹呢。”   又走了一条街区,在一个门洞里发现了一个四十多岁了老妇女,长得象巫婆般狰狞,一看小任探头探脑的样,唰地把上衣一敞,露出一对下垂的奶子,嘴象个大黑洞般一张:“My dear,come on,"吓得两人拔腿就跑。   可能是天冷,街上妓女并不多。两人又蛰回来,还是找刚才那两妞泡泡算了。那两女的看他们又回来了,知道是回头客,大概有诚心,便迎了上来。“Want acompany?"(要伴吗〕一个洋妞粗哑的声音令寒烟毛骨悚然。”   “How much?”小任老练地问。   “Are you a Japanese?"   "Yeah,you got it,"小任的英语无比的溜。   那两人来了精神,“100 bucks,no suck though."(一百元,不用嘴)。   "No. too expentive."(不,太贵了)小任一边说,一边占便宜地捏了那妓女乳房一把。“Hey,no touch,man."(嘿,少动手,哥们!)妓女尖锐地抗议。   "Hey,man,we will give you good time,"(哥们,我们给你们充裕的时间)另外一个妓女凑进,一把抓住小任的下体,小任则不失时机地亲了对方一口。那妞推了他一把,放荡地笑起来。小任的手又摸向她的臀部。   寒烟有点害怕。觉得小任胆太大。不经意间,他发现不远处暗影中影绰着条大汉,象是这两妓女的保镖。那壮汉扔下烟头,朝他们跨步走来。寒烟大喊一声,“快撤,中埋伏了。”转身撒腿就跑。小任也象毛兔子般追了上来。”哥们,你丫忒雏了,跑什么?“   那两个洋妞的声音从屁股后面传来,“Hey,come back,80 bucks each,you son of bitch."(嘿,80一位了,你个狗娘养的杂种!)   第二天,大家带寒烟去了另一个资本主义腐朽的场所——Casino。温哥华的赌场都和脱衣舞厅挨着。在国内,寒烟连麻将都不会玩,对声色犬马的东西也不热衷,但既然大家要去,开开眼也好。   这家赌场不算大,但品种齐全,从轮盘赌到21点,从压大压小到老虎机,什么都有。咖啡免费,可以抽烟。屋里和酒吧一样没有窗户,满眼望去,人群中居然有一半以上是黑头发。看来,东方人骨子里有爱投机取巧的成分,据说,不少人周五拿了工资就进贡给赌场,一年到头的给赌场打工。   他们几个谁都是生手,小任和大孟玩过拉号子,可那老虎机吃钱不吐骨头,听说过的发财故事都是瞎掰。   墨绿的呢毯在灯光下发出悦人的色泽,转动的圆盘精制多彩,小刻度在贪财者眼里都是致富的神奇数字,Dealer手里那颗小骰子在灵巧的手指下飞速地一甩,转动的轮盘带着金钱的诱惑和期望便把人的心提了起来。模糊的一道道红色尾巴在缩短,那小骰子清脆地在刻度中跳着。蹦着,象个淘气的小精灵,大家象看祖宗似的看着它。转盘慢慢地停止了转动,那小东西贝的一声淘气地在盘上一蹦,“13”,不吉祥的数字。Dealer嘴角浮起一似很难察觉的诡笑,绿毯上山岱起伏着成摞的筹码,但那个数字上却平躺着薄薄的一片。Dealer雪白的手指持着一根有机玻璃条,轻轻而果断地一扫,除了那小薄片外,所有黄的、红的、绿的圆筹码都秋风扫落叶般的归拢成一推,多少人的血汗顷刻间化为乌有,但所有的赌徒都不动生色,虽然他们心里一阵紧缩,肠子拧成麻花,但就是绝对的不动生色。输多少也没人哭爹喊娘。赢的人也根本就不看那赢了36倍的筹码,一个个脸上都是哲学家样的沉思。   有人开始掏钱,100元一张的大票被dealer平铺在桌面,用一个小东西插进现金孔里,然后双手变魔术地一翻,象是让人看他没藏起什么。然后,将筹码分成几摞,用条尺一推,齐了,您继续输钱。早就听人说过,赌场上的人不把钱当钱,买颗大白菜要和卖主吵几架的人到了赌场就都成了输钱不眨眼的男子汉。输钱的人一拨拨换人,赢钱的人却不动窝。“这帮傻蛋,要是我,赢了就颠,”寒烟心想。   身边挤过来一个华人,穿着一身黑皮衣,透着精悍。那人观战了几把,开始压宝。他总是在dealer掷出骰子后才迅速地摆筹码,一个数字上至少压5个,有时候还把一个数字的边角都包得严严实实。每次他都不落空,一把下来,就赢个几百。有一次他居然一把赢了600多,大方地扔给dealer几个筹码当小费。   两个经理在旁边嘀咕着什么,又换了个dealer,手法立刻全变。皮衣服输了两把,不玩了。小任对人家佩服得五体投地,上前搭话,果然是大陆来的,北京人,出差时滞留不归,在温哥华已经三年。   一边喝咖啡,一边和那人聊。“别学这个,你们光看贼吃肉了,没看到贼挨打。我输钱输老了,现在是摸出点门道,捞学费呢。”   “您真客气、谦虚。收我当徒弟吧,或者,我给你当保镖,拎包也行,”小任赖及及地说。攀着攀着,小任发现对方居然和他三姨夫的小舅子认识,顿时,关系拉近了。那人也不保密了,开口向他们传经送宝。   “要说这轮盘赌也有窍门。首先,你要把盘上不规则排列的数字记熟,然后摸准dealer的手法。他们手上的功夫虽然做不到指那打那,但那晒子的落点基本八九不离十,”那人接过小任敬的烟,压低声音说。“第二,你得摸准庄家的路数,有时候他打原来的点,有时他打对面,有时又打90度。你不能漫天撒网,要摸他心理,要重点出击。这里面花样多了,再讲就要涉及到孙子兵法和弗洛依德的心理学了。不讲了,我得走了。”在大家敬佩的目光中,他到窗口换了钱,和他们拜拜。   “嘿,这丫的真精,瞧人家,一天进个几百门玩式的,我发誓要钻研这手,不学丫臭英文了,早怎么没发现这路子”小任一拍桌子,转身追了出去。   几个人有点发闷,谁出国时都觉得国外到处是金元宝,一不留神就能变成个百万富翁。连百元美钞上的人头是哪任总统都西里马糊的中国淘金者,一窝风地砸锅卖铁地往外跑,人人做着发财梦,出来一看,脸都绿了,投个狗屁机,人家西方所有的缝都填满了。眼前这赌馆真能成摇钱树吗?谁都手痒痒,但谁也不敢轻易试。三人拿了张印着轮盘的图表,喝了两杯免费咖啡。隔壁脱衣舞的音乐传进来,他们几个都没什么情绪,日子还没着落,哪有心思去荒唐。“走,颠家。” 第四章 又一个周末,在家闲着没事,寒烟随二牛、孟勋和小任去打短工,帮一家台湾人开的仓储店卸货,四小时20元,给现金。虽然这等于是旧社会的臭苦力,扛大个,但闲着也是闲着,活虽然累点,但能揽到这点钱已然不容易。因为他们只能打黑工,也就是可以付现金的工。洋人一看他们没有打工卡,社会保险号字头是外国学生的“9" 字,是绝对不敢违法雇佣他们的,只有当地华人利用此点来压低工资,瞒着移民局剥削他们,这就形成了中国人压迫中国人的独特现象,所以,大陆留学生恨他们比恨洋人还利害。   仓库相当大,两个门口停着十几米长的集装箱货柜,这是个储藏蔬菜和水果的仓库。老板娘是台湾人,也戴着破手套和一帮工人在挑橙子,据说,她一天要干十几小时,比工人还辛苦。看来,西方的老板也不是享福的命。   除了他们几个中国留学生,还有一帮越南难民在那打工。指挥他们的是个正式工,一个越南小伙子,叫阿福。那家伙留着乱蓬蓬的头发,瓦刀脸,很少说话。听说,这小子蔫坏,总让中国留学生干最累的活,而且挤压坏的橙子还不让拿回家,宁肯烂掉。   寒烟和孟勋一组,被分配去卸集装箱,那是最累的活,绝对的苦力。平时,总是四个人干一车皮,今天人少,就他和大孟两人。   集装箱估计有两米多高,木条箱子里装着各种蔬菜,还有洋葱、土豆之类的,每个箱子都有50斤重。这他妈的真是苦差事,多少年不干体力活了,寒烟抡了抡膀子,扭了扭腰,看着这十几吨货物发愁。   “嘿,还记得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吗?咱和他们玩怠工,想剥削咱们,没门,”大孟对他小声说。这样,他和大孟在没人看的时候就偷懒,慢悠悠的干,阿福一来就假装傻卖力气。   阿福那小子肯定发现他们在耍滑头,一会儿,老板娘过来了。”哟,这么半天,你们都干什么了?要不能干就回去吧。”一会,阿福招呼来两个上海的留学生,给他们搀砂子。上海人和北京人在国内还能处在一块,但出国后便断然凑不到一起。不知怎么搞的,这里的北京人死看不上喝黄埔江水长大的人,嫌他们小家子气,逆来顺受,干事不仗义。   别看那两小眼镜不到一米七,扛大个却真有把子力气,咣咣咣闷头干,好象在和他两比赛。大孟使了个眼色,运坏橙子的时候到了,趁附近没人,孟勋把门后挑出来的坏橙子箱抱出外面藏起来,准备离开时捎走。   没一会功夫,阿福气呼呼地来了,把那箱橙子往他们眼前一扔。他不会讲英文,越南话吐噜吐噜地说了一长串。寒烟听着就烦,真想抽他一顿。于是,大步走过去,在阿福的鼻子前50公分的地方站住,四目对视,谁也不说一句话。   用北京话说,这叫犯照。国内治安不好时,年青人之间谁看谁不顺眼,就蔑视地盯住对方,把目光里的“傻B"两个字送过去,谁要是犯熊,谁就首先眨眼或者转移目光。上中学时,寒烟玩过这个,没想到现在和越南鬼子较劲时用上了。   寒烟知道对视敌人时不能太狠,太狠容易流眼泪,最好是把眸子缩小,小眼聚光,而且头部要放松,这个姿势他最长曾坚持过5分钟。显然,阿福没经过这种训练,他那浑浊的白眼珠费劲地翻着,脸涨得彤红,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血丝,两分钟后,眼泪花花地流出,气得直哆嗦,样子十分狼狈。   上海的一个小眼镜害怕了,用中文说:“我听说越南帮特别厉害,他们经常玩枪,咱们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咱有文化。”另一个上海眼镜走上来想把寒烟拉走,被大孟用腿一拦,挡住了。老板娘闻讯急火火地走来。“你们在做什么,谁打架我就报警。”   阿福见到援兵,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声:“Fucking Chinese"(找操的中国人),原来这小子会用英语骂人。   "你大爷的,敢骂中国人,我弄死你!”寒烟暴怒,一把揪住阿福的脖领子,转手就把他象小鸡子般扭在地上。“玩枪我怵你个鸟!老子正没地方撒气,今天非给中国人出口气不可。”他举起拳头要打,被大孟和二牛拦住。   “你给我离开!离开!这不是大陆,这里是法制国家,”老板娘对寒烟大叫。   “呸!你他妈的算不算中国人,你丫有没有祖宗!”二牛也火了,朝老板娘大吼道。   “我给你们工钱,你们都离开,都离开,你们都被解雇了。大陆学生真不象话!”老板娘把工钱塞给他们,寒烟抓过来,一把撕成两半,往天上一撒,“去你妈的臭钱!除了钱你还认识什么?!”大孟揪了他一把,招呼声,“哥几个,辙!”   他们快步离开了仓库,坐上二牛的汽车,也顾不上预热,一溜烟跑了。路上,大家都有点后怕,孟勋说:“我看到一个家伙打电话去了,要是叫警察来,哥几个都得折,还是走为上。”小任平时一嘴一个“我跺了丫的,”刚才吵起来却只敢影绰在后面不滋声,这会为自己犯熊找借口说:“我看阿福那小子屁股兜里鼓鼓的,没准他真揣着家伙。”   “你一边玩去!光脚不怕穿鞋的,真要玩黑社会,越南帮算个鸟,”二牛粗声说。   打了无数电话,联系了一家deliver的工作,送报纸。如果走的快,一小时能挣6元,几个人一商量,这活比卖花和扛苦力好,那就改当小报童吧。   周日,到了指定地点,一个叫比尔的斗鸡眼洋人交待他们四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要送的是免费的商业广告,有点象现在北京的购物精品指南,都是大连锁店周日要降价的商品广告。每人发了个带子上缝着夜明条的大帆布袋子,7、8份报算一套,对折后有新英汉字典那么厚,少说有一斤,大拇指上套一大圈皮筋,一边走,一边把报圈成卷,拿皮筋一勒,走到洋房门前,朝门廊上一扔,这就是为什么叫flyer(飞行物)的原因。   “不能扔人家草坪上,也不能打人家的门,更不能惹人家的狗,要是接到住户抱怨的电话,罚钱,Gotit?"斗鸡眼最后问。“Sure,”众口一词。   于是,两人一组,各管一面,一次背上30套报纸,大口袋甩打甩打地垂在屁股上,开始了长途跋涉。开始还觉得好玩,街区上一人没有,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远处,青山白云,近前,洋房绿草,飞行物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门前时,有种射中敌人脑门的快感。但走着走着就肩膀发麻,脚掌发酸,洋人的前花园都有矮栏杆,推门进去还不能踩草坪,房子和房子之间有时隔得挺远,再加上上坡,马上就气喘虚虚。按照街区地图,他们负责的这片有近千家房子,徒步每条街串一遍也要走三小时,整个工资是20元,四人一分,腿儿上三小时,负重得象驴爬山,越想越不上算。   走到腿发直时,嘴吐白沫时,才算把任务完成。斗鸡眼气哼哼地从车里下来,“你们是怎么干的活?经理接到了三个抱怨电话,说你们把报纸扔在人家草地上了。他扣了我20元钱,我现在只能给你们10元,这是支票,以后不要再来干活了。”   几个人傻在原地,没等他们缓过闷来,斗鸡眼已经开车走了。“这次别撕了,好歹是10块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孟勋捡起钱苦笑着说。“得,又被坑了一次,走吧,小报童们,弄了半天,比卖花还不如,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寒烟劝大家。   “我他妈的下次非全把丫报纸顺进垃圾箱不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小任狠巴巴地说。   享静托人找到一份刷碗工的活,天天下午出去,十点多回来。在国内一个人走黑路都怕的姑娘,现在不得不夜里倒两次车,坐公交车回来,几天下来,面容就憔悴起来。   “寒烟,那家中餐店缺个杂工,我帮你介绍,你愿意去吗?”享静偷偷问他。“没问题,我从小就给我妈做饭,出来差点整个二级厨师本,擀面条,切黄瓜丝特溜,明天我去试试。”   那家店老板是兄弟两,广州移民,老大还当过红卫兵。大陆人对同胞挺关照,看寒烟身子骨挺结实,就说先试工一周。在厨房打工的都是台山的农民,70年代偷渡过来后,恨不得把整个村的人都招呼来。他不懂鸟语,感觉除了老板,其他人都欺负大陆学生。   一个腮帮子上长了一根黑毛,相貌特象小炉匠的人讥笑地叫他:“同志”,把音发成“童鸡——”,故意拉着长音。一会说“童鸡——,把这垃圾倒了”,一会说,“童鸡——,给我倒杯茶”。每次说完,其他长得歪七扭八的农民就爆发出一通大笑。寒烟忍着火,假装脾气随和地不做声。那些人常骂共产党,骂文革,这些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让他觉得气愤。“你大爷的,臭农民,你们不就比我们多了个身份,要是在国内,连眼皮夹都不夹你们。”在国内,他是最权威新闻机构的记者,响当当的无冕之王,出来之前还拿过全国好新闻大奖,谁知道出来后,一切都失去了价值,龙陷浅滩遭虾戏呀。有什么方法?忍气吞声吧。   和寒烟一起干杂活的是个40岁左右的麻脸女人,大骨节的手抓住墩布,使劲一拧,大把的布条就变成了丝瓜瓤子;往大锅里倒鸡汤,拎起小一米高的桶时,脸上咬出棱子肉,手指头扣在桶边如同铁钳子。真是个干粗活的好婆娘,和她一比,寒烟发现自己干杂活真是个窝囊废。   老板给他把小铁铲,让他把厨房地上的黑油污弄干净。“接受考验的时候到了,这是看我怕不怕脏和累,”他敬业精神十足地撒欢干起来。干完后,老板搓着下巴用鸟语说:"不错,再打扫厕所吧。”   那天是周六,餐馆准备婚宴,老板让他跺龙虾。寒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怪头怪脑的狰狞东西,看到那两支挥舞的大钳子和糁人的硬壳,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怪物放进大盆里。   毡板师傅教他斩龙虾:第一刀要无情地把龙虾的脑袋从柔软的结合部迅猛跺下,然后,再把扭动的硬壳身子竖着劈成两半,最终要跺成肉块。   轮到他下手了,他举起菜刀,瞄准了,屏住气,咣叽一刀,将龙虾的脑袋斩了下来。龙虾腔内飞迸出屎浆样绿色黏稠的东西,射了他一脸。这下,他火了,你丫臭龙虾也欺负人!   他菜刀飞舞,黄绿汤飞溅,体内积聚起的不知朝谁发的恶火全发泄在无辜的龙虾身上。他高举屠刀,嗨呀哈呀地一通猛跺,陷入一阵疯狂之中。半小时后,50多支龙虾全被大卸成八块,他体验到一种杀戮的快感。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你束手就擒,面临绝境和屠刀时,你喷出屎来又有何用?谁会在乎龙虾是什么感受?唉,原来人体内居然有这种恶的成份,要是逼急了,他不会也这样屠宰人吧?   餐馆里打工的人一刻不能闲着,寒烟被支使得团团转,忙得象陀螺。他注意到享静那边的碗碟已经堆成小山。享静手戴长胶皮手套,把碗碟里的剩菜先用手胡撸到垃圾桶里,闪电般插进格子屉里,然后轰地一声推进洗碗机。当机器忙活的时候,她还要快速地收拾台子那边洗出来的碗碟,忙得一点点时间也没有。她咬着嘴唇,发髻的小辫垂了下来,脸色苍白,看上去已经累得不行了。   “寒烟,帮我顶一下,我要去厕所,”享静小心招呼他。寒烟马上过去帮她。   “我今天特累,头晕,不知怎么搞的,”享静声音小的象蚊子,见他来帮忙,眼圈红了起来。”   “悠着干,别急。”   “不急哪行呀,这都压着呢。”   “周末本来应该是两人洗碗,凭什么让你一人干?我今天就帮你了。”   “小声点,别惹事。”   寒烟套着围裙去大堂去搬脏杯子,满屋子人乱烘烘的。他乜斜着那些人,心说,堂堂的一个才华横溢的学子干这下三滥的活,真是丢人,不过,就凭咱这玉树临风的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突然在主桌上发现了仓库老板娘,原来是她儿子结婚。嘿,真该下丫点毒!   小炉匠是油炸工,现在他的活干完了,抽着烟走过来。“小许童鸡——”,一副找揍的样。“你入党了没有?”   “你大爷!我入你妈的挡!”寒烟心里骂,斜眼看了他一眼。小炉匠没发现他的反感,端着杯喝了口茶。“现在大陆还闹革命不?文化大革命好利害莫!”他会说普通话,寒烟装听不见,埋头收拾碗。   “那你出来前都被洗脑了不?共产党好利害呀!”   一个叫“大鸡六”的厨子用公鸭嗓说:“小许童鸡——不理你哟——”厨房里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帮孙子真欺负人!”寒烟咣当一声使劲打开洗碗机,享静知道他脾气不好,小声说:“别理他们。”   小炉匠大概听到了,走过来,淫笑着摸享静的小辫。“这个小辫子好靓唷!小妹妹,有老公莫?”   “大鸡六”接口说:“小妹妹,嫁给他吧,他有绿卡。”所有人又哄然大笑。   寒烟急了,但他怕把享静的饭碗砸了,咬了半天牙,终于忍住了。小炉匠大概觉得他们好欺负,把烟屁一丢,摸了享静脸一下,“哇,好嫩的皮肤呀!小妹妹,怎么样,嫁给我当老婆吧。”   享静胸脯一挺,正色道:“你规矩点!”   周围荡起一阵淫笑。“大鸡六”用炒勺拍着自己的脑袋,“哇!小妹妹好利害呀!”   寒烟脑子快速转动,瞬间已经拿定注意。他笑着对小炉匠说:“你要真有诚意,我帮你撮合撮合,来,咱们先帮她把垃圾倒了,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小炉匠半信半疑地观察他,看到他一团和气的样子,高兴地说:“好呀好呀,小许童鸡,办成这事,我请你吃龙虾。”   他们两人抬起沉颠颠的的黑色垃圾口袋走出门。倒完垃圾,小炉匠说:“我真的系光棍呀,我好喜欢那个小妹妹的。”   寒烟见四周没人,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恶狠狠地说:“你个王八蛋,你丫吃了豹子胆欺负老子头上来了,你知道老子为什么出来?”   “童鸡~~你不要发火拉,那我喊警察了不。”   “你喊,我掐死你!老子是杀人犯,蹲过大狱,知道不?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要是再敢叫我声童鸡,再欺负那女孩,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寒烟一扭他胳膊,来了个擒拿。   小炉匠被暴怒的寒烟吓住了,全身筛糠般哆嗦着,“童鸡~~,啊,不系,系老许~~,我错了,我该死,我再不敢了。”   寒烟照铁皮垃圾桶咣的一拳,“你大爷的!饶你这次,敢说出去,跺你丫光棍的狗鸡巴!”   两人进屋后,寒烟径直去帮享静洗碗,小炉匠一声不吭地埋头清理炸油台,大家似乎看出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到寒烟铁青的脸,谁都没敢问什么。   终于熬到下班。等车的时候,享静问寒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小炉匠老实了。寒烟不想告诉享静,只说:“你甭问了,反正以后这王八蛋不敢再欺负你了,要不是怕砸你饭碗,我今天非……算了,不提了。以后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什么也不怵。”寒烟举起刚才捣垃圾桶的那只手,看了看,那一拳用劲太猛了点,关节处皮都破了,手肿了起来。   “让我看看,你看你,真是的,”享静拿起他的手,小心地吹着,心疼地说。   “没事,我没揍他,我才不那么傻呢,不过那垃圾桶真够硬的,”他呵呵笑起来,用另一只手去搬享静的手。两只手接触后,他们都颤栗了一下。一股异样的电流传导开来,动作突然出现了停顿。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眸子在寒夜里闪着光亮。看到寒烟要说话,享静慌忙把手抽回,抬头看天说:“看,下雪了。”   雪飘飘扬扬地下起来,不是颗粒状,而是绵绵的柔软的雪片。星星在夜空中冷寂地鬼眨眼,空气中有股清冷的潮润。白茫茫的雪将整个世界衬托得岑寂惆怅,地面上衰草瑟瑟,四处没人也没车。享静躲到车站的小篷子里避雪,寒烟则点燃了一颗烟。   在一个陌生国度的街道上,奇特的天空上飘着从没见过的硕大雪片,夜色凄冷而孤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站在这异国的寒冬中。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在这一时间站在这特定的地方?人生真是诡秘莫测,糊里糊涂地出国,跌跌撞撞地谋生,这一切难道都是命中注定?寒烟摇着头,他不敢想,也不再去想。 第五章 --------------------------------------------------------------------------------   寒烟住的那套公寓太挤了,为了省钱,他们情愿挤在一起。假名牌的臭球鞋在门口摆得象洗澡堂子,进屋你得象鸟似的扎着翅膀三级跳。厨房里的灶台上油了麻花,加上国外的锅浅油便宜,烹炒煎炸,满房顶黑古溜秋,除了蟑螂能站住脚,连苍蝇都恨不得能给粘死。   最怕的就是公寓管理员来收房租,这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只容许住四个人,为了堵住鬼佬管理员,只好让嫣然挡住那鬼子视线,甜言密语一通发嗲。七八个人凑的碎银子,花拉花拉成口袋递过去,满嘴的“骚瑞”。洋鬼子把脑袋往里伸,屁股却留在门外。带着任务的嫣然将胸脯挺得高高的,拿出一副打死也要保卫冬宫的劲头,就是不让那老兄往里插腿。反正西方法律尊重隐私权,不请你楞进,打你成强奸犯你没辙。鬼佬管理的脖子不够长,眼前除了嫣然水汪汪的丹凤眼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吸溜吸溜地用鼻子嗅。“What smell? Why don't you open the windows? "(很怪的味道,为什么不开窗)   躲在厕所里的寒烟他们都能听到他那大鹰勾鼻子的动静,您闻吧,满屋子臭鞋烂袜子加上大蒜味,熏死你个大鼻子。   男女合用一个厕所倒没关系,谁解手后都很自觉打扫,但吃成问题。大家合用一个能把口猪赶进去的大冰箱,各人的食品都小心地贴上标签,连土豆和洋葱上都恨不得刻上记号。这没办法,遇到小任那种不自觉的主,偷吃你几个鸡蛋,喝你几口可乐是常有的事。   北京人透着仗义,开始再穷也撑着脸面,哥几个伙着吃共产主义灶,但努不了一段日子,有人拿出自己的粮食时就会发出“疑”的一声,还伴着倒抽的凉气。不是孟勋“哎,我那根葱怎么短了一股结?”,就是小任:“操,那天我偷的蒜谁丫看见了?”   再后来就有张三说李四抠,李四骂王二麻子小气的事。既然电话费连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干脆,分开过日子,谁也别揩谁油。于是,一天做20多顿饭,油烟子愈加蒸蒸日上,楼顶上象火葬场黑烟滚滚。不认识地方的人倒好找了。“你就直杀那冒黑烟、有醋溜土豆丝味的楼就齐了。”   晚上吃完饭,小任开始学英文。“嘿,哥们,那‘丁勾’念什么来着?”没念几声又“靠,那‘疙瘩包’读什么,不是念‘圈’吧?我这脑子比猪还笨。”寒烟看着他直摇头,心说,要不是念在和他哥哥是老朋友的关系,真没法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   孟勋生活规律,抽袋洋大炮,打出两个洋葱嗝,抡抡胳膊,到这哥们练太极拳时候了。他对着墙上的24式图,开始摸鱼。两米高的傻大个,伸出胳膊能戳透房顶,眼珠子象被钩子勾住般深沉严肃。就看他划拉划拉地庄重无比地一圈一圈的画,每次一个揽鹊尾后都长吐一口气。“寒烟,你看咱这身手如何?”寒烟嘿嘿一乐,“没问题,你要是再剃个秃瓢,看上去绝对是个大虾,骗老外准一楞一楞的。”   嫣然和享静埋头读英文。嫣然突然抬头问寒烟:“今天那老师上来就说了句'尿',拖着长音。你知道她什么意思吗?”“哎哟,真拿住我了”。寒烟“尿”了几声,“尿” 不出个所以然,上厕所真的尿了一把,突然恍然大悟。出来大喊:“嫣然,你可真笨。那'尿'就是'now'的意思呀!靠,我还当什么尿呢!”   大家哄然大笑,嫣然大骂:“讨厌!”。   孟勋写完家信,准备周日找中国民航的空姐带回国去发。买张邮票的钱能买6个鸡蛋,他从不花那冤枉钱。   “你说咱能熬出头吗?没身份老当这穷学生也他妈的不是事呀”,二牛又开始发愁。   “哥们,反正出来了,大不了就黑丫的,等上大赦咱就熬出头了,”小任出来干什么都比在国内倒西瓜强,他想得开。   “我就羡慕越南难民,人家来这还给笔安家费,没工作吃救济,一月800,靠,加拿大整个一共产主义,他怎不给咱共产共妻一把?”二牛说。   “没结婚还可以琢磨个假结婚,我算没戏喽,拿不到奖学金就颠家,”寒烟说。   “灰头土脸的回去还不让人笑死?光看见出来的,没听过回去的。我听说,日本的中国学生更惨,姑娘全当鸡,男的给人背死尸,住的地方小得跟鸽子窝赛的,谁也买不起汽车。他们想来这还来不了呢,知足吧,哥们。”孟勋开始拍他那电视。   “逼急了我,我就贩丫毒,穷日子饿不死瞎家雀,我跟丫加拿大玩抗战,”小任拍着胸脯说。你还别说,这小子精神上就没苦恼,虽然他那点英文仅限于扑克牌上那几个字母,但什么都敢招呼,还真有股子不怕死的劲。   “受台山臭农民欺负我最受不了,咱在国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主,”寒烟叹气道。   “哥们,你这思维不灵。刷盘子怎么了?卖花怎么了?受点苦死不了,你没听人家总统年青时还给人擦皮鞋呢。我算想通了,在这别玩精神贵族,老老实实给人练活打工,这罪是您自己愿来受的,没人逼你来。我现在就是个二等公民,踩乎吧,忍了。”孟勋这番话阴阳怪气,但还真有道。人加拿大没亏待你中国学生什么,有吃有喝,没睡大街上,比咱旧社会老百姓连黄土都吃不上的日子强多了,寒烟承认这个。   “等拿到身份就齐了,印丫个中加国际贸易总公司董事长,倒丫几颗导弹五六的,弄个金发洋妞,喇丫几个国内小蜜,靠,骗死丫苟的,”小任吐沫星子乱喷,整得享静直皱眉。   没办法,出国后日子过得太苦,男人都象染上脏口的鸟,不是英文“fuck”“bullshit”,就是国骂和丫的,似乎不这样这日子就没法熬。   日子糊里糊涂地过,一礼拜一礼拜贼快。有消息传来,说小于回国了,教友会凑了笔钱,他们哥几个每人垫了100,补上了手术费,领馆人连面都没照,说语言生在他们那根本就没备案,因为那些人都是出来挣钱的。靠,加拿大不那人当人,咱亲人也不认自家孩子,他们连他妈的边缘人都不是,全成了野种。寒烟心里又时不时地回荡起洪湖赤卫队韩英凄凉唱腔:“娘啊——呀,儿死后……”   过些日子又听说有个北京辅外医院的大夫,好不容易靠玩手术刀的绝活竞争上一个切鸡的活,能把鸡片得骨头上闪闪发光,结果挣上了固定的工资,但不知哪个留学生嫉妒他,小报告打给移民局,哗拉一拨人把他抄了,签证那张小纸片当场就给撕了,完蛋,外科大夫成了汉奸的牺牲品,只好愤愤然回国。   刚出国留学生那种群居生活渐渐地随着大家找到乱七八糟的工作,慢慢解体,异性之间搭帮过日子的风气形成。既然男的有辆破车,女的会做饭,老婆和丈夫都在国内囚着出不来,寂寞的心态和苦熬无忘的痛楚使得不少留学生一对对地过上同居日子。这在国内当然要遭到舆论的谴责,但人是感情动物,患难之中流在一个碗里的眼泪比空洞的礼教温情的多,飘在苦海里的浮蚴先保命吧,没个聊以解愁的贴心知己,那非人的日子一准把人逼成失心疯不可。   现在,那套公寓里只剩下二牛、寒烟、孟勋和小任,另外三个男的都上了正经大学。嫣然和一个大老黑住到一起,虽然走起路来变成了罗圈腿,但依然嘲笑那些留学生的合作体。也是,人家奔的是今后的绿卡,眼下吃点亏,一闭眼,一咬牙,横竖一块肉,大老黑除了生猛点怎么了?种出个种就是加拿大人,母以子贵,拿下身份,就撒丫子颠,去他个大老黑和小老黑吧。大家听后都对嫣然另眼相看。敢情是出租土地式的把自己租出去,种老玉米还是插水稻无所谓,这投资够惊心动魄的。小任原来和嫣然有一腿,现在才发现自己道行差远了。他立刻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恨劲,当众宣布考虑实施娶残疾弱智老太太的计划:“以后谁发现贫民窟里有孤老寡、盲聋哑、痴呆傻的单身婆娘,想着给咱介绍一把,只要丫有生育能力,我就当丫如意郎君。”   享静为了安心学习,咬牙租了个一间一套的公寓,她的一个拐了八道弯的表哥,广东的一个移民,给她置办了点家具。但没过一个月,寒烟接到她的一个电话,她那搞房地产的表哥死打她主意,趁她在国内的男朋友和她分手之际,有一晚上赖她房间不走。那小子有家室,寒烟见过他一次,满脸疙瘩包,说话结结巴巴,眼睛里总有股受到惊吓的兔子神色,手里握个大哥大,说话嘴里象含个热茄子。"I gonna go,you gonna go,”一嘴三gonna,寒烟心说:“搞你个头!”   一次,享静又给他打来电话,说:“寒烟,我……你……他……他又……”   寒烟火了,“那孙子找灭呢,我抽他一顿。”   “你千万不能那样,他是个好人,他心挺好的……”享静急忙制止。   “那你让我怎办?嗨,你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再穷不受欺负。”   享静半天不言声,悄悄挂断了电话。   寒烟把这事和二牛说了,二牛知道他和享静挺默契,说:“干脆,咱两人搬过去,一来给她省点钱,二来那倒霉管理也正赶咱走,你说呢?”   这话正中寒烟下怀,他踟蹰地说:“那先问问享静再说吧。”   他两搬进了那套公寓。享静睡屋里,他两睡大厅,还是床垫子,只不过每人都摞起了三层。寒烟也买了车,82年的雪佛莱,跑了11万公里,自动档,跑起来一蹿一蹿的,特牛。加拿大的公路发达得一塌糊涂,但那路不是给人走的,没车就跟没腿一样,而且,这车可以生钱。上保险时,他也和大家一样仅上了每月只能周末开的那种,但谁平时都偷开黑车,见了大侄子就哆嗦。   二牛送外卖,晚上干活,店里管饭。寒烟和享静系着围裙,天天象小两口似的作饭,倒也不觉寂寞。只是那疙瘩包总没事来泡享静,享静到也不赶他,对他还挺客气,那小子对寒烟也挺殷勤,总给他敬烟,一嘴一许先生;有时还抢着买点肉啊菜的,这家伙在沙锅里炖的猪肝汤那叫一个爽。   寒烟从来不问疙瘩包的事,吃完饭,就在饭桌上作功课,那两人就进屋把门虚掩上。寒烟发现,享静让他们住进来主要是给自己寻找一种安全感,其实,她对疙瘩包还是满体谅的,看来,只要对方有节制,她愿意和那家伙接触。想通这点时,寒烟心里有种苦涩,但转念一想又特别能理解享静。这日子,谁不得给自己多留条路?谁还有心思玩浪漫?   享静平时很文静,但心里却很苦闷,尤其是知道男朋友背叛她之后,性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知道自己学医在加拿大没戏,上学拿不到奖学金,毕业后不可能得到行医执照,只好改学护理专业,于是,她开始补习课程。   疙瘩包走了之后,有时穿着粉色睡衣的享静洗完澡,会和寒烟一起在厅里看看电视,或者站在过道倚着门和他闲聊。半透明的睡衣里,享静的胸部隐隐透出两个小小的暗斑,寒烟每次都将目光移到别处,避免和享静的目光接触。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女性体香,和浴液的清爽味道有时令他神乱。   “你太太出国的事,办得顺利吗?”享静问。   “嗨,三叩九拜都过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签证那关不知会怎样,但我已经给我太太托了加拿大领馆的人,那女的姓张,中方译员,她要是帮谁美言几句,过关的希望就大些。但那人吃贿赂,我已经托人上贡了一台微型的收录机,既然接下了,事情就有门。   “你们团圆后日子就好过了,你们英文好,不象我,我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好,”享静幽幽地说,用手指在门上画圈。   “别想以后的事,不然你非跳楼不可。我现在有个招,就对自己说,这五分钟我要高兴,我要唱歌,这五分钟法则挺管用,我试过多次了,”寒烟乐着说。   享静浅浅一笑,她知道寒烟在安慰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其实,他们两人谁也没听到谁哼过歌。   “你表哥怎么样了,没难为你吧?”   “他……”享静的表情有了变化,手指头不动了。寒烟果断地和她道了晚安。   享静和疙瘩包有时候一起出去吃饭,但临走前总不忘给他留个条,说汤在锅里,电饭煲里有饭之类的。疙瘩包似乎一点也不吃醋,大概他觉得只要享静不赶他走,享静有没有其他男朋友他一点不在乎。   寒烟已经感到自己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他说不清自己起着什么作用,也不去想自己和享静到底有什么关系。出国这段日子,他知道只有将自己的情感打磨得钝钝的,什么事情都别深入地想,心情才能免受折磨和煎熬。所有的留学生临时夫妻也都不提从前,不想今后,不过问对方的老婆丈夫,谁也别烦谁,谁也别婆婆妈妈,小时候玩过家家,玩的就是那感觉。由于没有感情羁绊,人就不太累,精神上已经阳痿得象个蔫萝卜,谁都象个木头人活着。情呀爱的过于奢侈,黄蚂蚁能爬来爬去的有口气你就感谢上帝吧。   这种不亲不近,不入不出的方式寒烟觉得挺好,西方就是这点好,男女之间的事简简单单,好合好离,经济上谁也不占谁便宜,感情谁也不欠谁债。疙瘩包就从不问寒烟的私事,有时享静提到谁的事,疙瘩包还制止她,说: “那是人家的privacy。”隐私权,那可是神圣不容侵犯的。所以,有疙瘩包在的时候,寒烟不觉得难受,这人性情挺温和,不太爱讲话。享静读书时,他就傻坐一旁,或者独自看电视。   疙瘩包出来十几年了,自己有个建筑公司,雇了几个洋人给他打工,手里大概有5、6栋正在盖的房子,还了贷款,大概也趁百十来万。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混到这地步已经不赖。他给享静买了辆白色的Honda车,把钥匙强塞在享静手里,自己还开那辆破面包车。   一天黄昏,外面下着小雨。享静说疙瘩包请她去家里作客,她想让寒烟陪她同去。他明白,这一去等于是给疙瘩包当托儿,打掩护。嗨,也就是为了享静吧,换了别人,休想!   两人同撑一把伞,过马路时,他下意识地拉住享静的手。这是他第二次握享静的手,这次他没有异样感觉。在国内,他老婆过马路时总是哆哆嗦嗦,享静亦如此,所以,他自然地做了那个动作。   享静小鸟伊人,乖乖的样子,她的手不但没缩回去,还反过来主动握住他的手不放。疙瘩包家离他们仅隔了三个街区。快走到的时候,他们看到疙瘩包家房子的窗帘敞着,里面有个女人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享静的手开始发潮。“别害怕,有我呢,看我怎么对付这黄脸婆”。   疙瘩包居然在暗影里站着,他早已看到他们。享静的手有一个急促的回缩动作,但半截停住了。寒烟主动抽回手,大方地“嗨”了过去。   进屋后,疙瘩包殷勤地给他们端水果,菜已经摆在桌上,丰盛得很。那黄脸婆并不凶悍,相反倒象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手忙脚乱中把一盘橘子碰到地上,一边撅屁股捡,一边脸红着用鸟语说:“骚瑞骚瑞”。两个小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坐在桌子上,脚乱踢着,手上却很规矩。   疙瘩包在家也不爱说话,对孩子挺和蔼。介绍寒烟给他那黄脸婆时用的是鸟语,寒烟怀疑他用了“男朋友”的词。因为,那女人偷偷而迅速地扫了他和享静一眼。从那女人的局促和慌乱的动作上,寒烟感到她一定听到了自己的男人和这个大陆的远亲表妹有点那个。女人的直觉在这方面非常奇特,能象雷达般侦破自己男人身上任何细小的动静,寒烟的老婆便是如此。   享静显得沉稳大方,主动给那两个孩子夹菜,和黄脸婆寒暄,但她越这样,那女人似乎越不安。她一定明显地感到自己处于下风位置。一个三十多岁的柴禾妞出身的娘们,怎能比得上如花似玉的享静?不过,看到这婆娘和那两个孩子,寒烟又觉得他一定劝享静悠着点,千万别破坏了这个家庭。   从那以后,疙瘩包来得更勤了,享静似乎也不再安心学英语,两人有时在房间里拌嘴的声音传出来。一次,享静还愤怒地摔了疙瘩包的大哥大。寒烟埋头做功课,但耳朵却常支棱着,这使他觉得自己有点傻。   寒烟找到了一个周末在加油站工作的活,值大夜班。夜里把铝合金格子间的玻璃窗锁上,仅留个能交递钱的小缝。谁在外面加油,里间电脑显示仪上就嘀嘀的亮起红灯,在键盘上轻轻一摁,就打开了油路开关,全自动化管理,一点不累。这工作好在没人时候不耽误看书,下半夜还能趴在桌上打瞌睡,另外,还能用油票免费换油。   一天,享静深更半夜的开车来看望他,给他带来了夜宵,这令他很感动。大概享静觉得寒烟找这份工是想给她和疙瘩包点自由空间,所以,心里有些不忍。寒烟也说不上来他是否有那种心理,见到享静和疙瘩包的交往越来越密,寒烟不想夹在中间,所以,出来躲个清净。享静偶尔提到疙瘩包时总是撇着嘴损他,但寒烟总是宽容地一笑,不说什么。这其实本身就有些不正常,但他能说什么呢?他的偏激性格最近改变了不少,谁都有难处,谁都不是坏人。享静和疙瘩包之间的事既不高尚,也不丢人。他和享静彼此互相心仪已久,两人都心有灵犀,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什么事都无需点破,他觉得享静理解这点。   享静进入他那办公室后,东看西看挺好奇。“你还卖烟呀?咦?这还有巧克力。嘻嘻,你还打领带,穿制服,这算蓝领还是白领呀?”   “嘿嘿,咱是绝对的工人阶级。告你吧,上周我还被站上评为先进工作者那。你看墙上那镜框,HANYANXU,ADVANCED EMPLOYEE OF THE WEEK”(寒烟许,本周模范职工)。   “嘻嘻,真逗,表扬你没做花账吧。”   “嘿嘿,恰恰相反。告你说,洋人都是大傻子,别看他们电脑玩的溜,找钱时不会2。4。6的算,非要一个便士、二个便士,掰不开镊子。点钞票时更笨,非得一张张扯着数。我找工时,我老板问有经验吗?我说,‘Sure’他当时正算帐,我说,这样吧,我给你Count money。我把那钞票点得整个一秋风扫落叶。老头眼都直了,连声赞叹说'Unbelievable,incredible,fabulous,'他整个把我当成爱因斯坦了,哈哈。”   这当口,进来两加拿大痞子,典型的彭克。一个脑袋周围刮得铁青,头顶上却支棱起一个鸡冠发型的壮汉;另一个剃着大秃瓢,满胳膊满手刺着骷髅头,胸毛两尺多长。   “Hi,fucking man,two fucking player light."(嘿,操你丫的,两包操他妈的选手香烟)洋流氓骂英语的“操”比咱中国人说“操”溜多了,他听过一流氓讲过一句俚语,30多个字里铆进20多个英文"操"。   胸毛朝小缝里塞一团皱巴巴的钞票,缝小碍事,便一掌击在玻璃上。"Fucking thing!Why fucking you shut up this fucking shit window!”(这句翻译成汉语有些困难,直译就是:找X的东西!X你直娘贼,你关这找X的屎窗户想挨X!X代表操)   鸡冠子拎个酒瓶子,眯缝起眼睛认真地研究窗户的构造,然后向收款间里探头探脑。   享静吓得直哆嗦,缩在一个角落里,幸亏单间门锁上了。寒烟心里也犯怵,但脸上不动生色。他知道这一带地痞流氓不少,除了加油不给钱外,有时还持枪抢钱,因为加油站和SevenEleven店是唯一夜里能打劫到现金的地方。   "没关系,那窗户是防弹的,别怕,”寒烟把香烟和零钱从缝里塞出去,胸毛抓起烟,一把将零钱扫到地上,“Fucking shit money.”(操你丫的狗屎钱)   那两家伙出去加油。一辆八缸的福特大破车停在门外,音响喧天,轰轰隆隆的霹雳乐能传出10里地。车前盖上喷了个鬼头,青面獠牙,令人恐怖。寒烟注意到车头前没有牌照。   鸡冠子飞脚踢翻了水桶,胸毛凄厉地狂叫,一边加油一边竖起中指骂着寒烟他们。显示盘上的红色数字飞快地转动,那破车喝起油来象只河马,转眼就40加仑。寒烟小声说:“享静,你帮我抄下他们车后的牌照号码,两小子可能会不给钱。”   加油站有时会遇到偷油的贼,遇到这情况你必须要记下车号,但即便这样,老板也会从你工资里扣。   那两人加完油,突然吵起架来。在寒烟什么还没看明白的时候,两人已经钻进车。鬼头车爆吼着飞快开走,夹杂着野兽般的狂笑。寒烟和享静都看清了,屁股后面根本就没有牌照。   “Son of dbitch! ”寒烟追出去,跳脚大骂。周末这两天等于白干了。享静吓傻了,一通劝寒烟别干这工作了。“不行,我得弄把枪。甭看他们骚壮骚壮的,玩枪还是咱唐人威风,”寒烟不象在开玩笑。   “你别胡闹了,你别再干了,”享静都快哭出声来。   那天,他把享静送回家,回到加油站,开始练李小龙的飞脚。   从那以后,享静睡觉前必给他打个电话,大有怕他牺牲在革命岗位上的担心。老板那次没商量地扣了他工资,嘱咐他说:“遇到拿枪抢钱的坏蛋时,不要反抗,服从他,但每收足100元后,必须要捆成小卷,塞进地下的保险洞里。”   “那钱抢走算谁的?”   “算谁的?算人家的!有政府背着你怕什么?”   寒烟从朋友家借了把玩具枪,上岗时就揣兜里,他知道早晚那两家伙还会来这占便宜。虽然抢的是“大家拿”的银子,但那两流氓以为中国人好欺负,算他们瞎了狗眼。   平安无事过了两周。一天,才晚上10点多,寒烟正埋头看书,突然听到门铃的晃荡声。一抬头,一个戴着大墨镜、头上围块布的大汉推门进来。有些面熟,是鸡冠子!寒烟一机灵,他乜斜了窗户一眼,刚才埋头看书,居然忘关玻璃窗了。鸡冠子脸上浮上一丝狞笑,“Hi,fucking Ching,How are you doing?"(嘿,操你妈的满清辫子,你丫干什么呢?)   寒烟脑子里呼啸着上百个念头,跟丫磕不磕?丫要是抢钱或再偷油怎办?突然,他眼前一亮,朝门口高喊:“嗨,二牛!”鸡冠子立即回头,就在这瞬间,寒烟抢上一步,飞快地把上下拉的玻璃轰地锁死。   “You fucking dirty pig!”鸡冠子爆怒,嗖的拔出一把勃朗宁。“Give methe fucking money,I gonna blow off your fucking head."(给我挨操的钱,我他妈的轰掉你挨操的脑袋!)   寒烟得意地嘿嘿笑着,他抄起了电话。鸡冠子玩命地拍玻璃,拿枪对着他乱骂。寒烟放下电话,脸上笑容渐渐收敛,眼中凝聚起一股杀气,他把脸扭曲成狰狞形状,慢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枪,对准玻璃上那张臭嘴。他那枪口比鸡冠子的大出三号,枪管长出一倍。鸡冠子眼中闪过惊恐的神色,手里的枪垂下来,一副孬种样。这使寒烟大受鼓舞,一冲动,便野兽般大吼:”八格牙路呀呀呀!“轰地一声打开窗子。   鸡冠子枪一扔,蓦头就逃,寒烟跳窗追出门,在原地跺脚”Fuck fuck fuck地爆骂。鸡冠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蹿进黑胡同消失了。   警车很快就来了,捕获了鸡冠子停在一个街区外的鬼头车。老板也来了,寒烟隐瞒了有关枪的情节,编了套自己用中国功夫吓走鸡冠子的故事。没想到老板大怒,“你被开除了!你为什么不关窗!你以为你英雄,以后倒霉的是我的油站。”   “OK,OK,Man,Don't be mad. fucking your gasstation,I am gone! ”(好吧,哥们,别生气。去你大爷的油站吧,老子不伺候了!)寒烟笑着一挥手,和老头道了拜拜,临走前,他没忘把墙上自己的奖状摘下来。“靠,被老外评回先进不容易,咱当回中国的白求恩得留个纪念。”老头眨巴眨巴眼,想说什么,叹口气回屋了。   钻进车,寒烟偷偷从车座椅下摸出鸡冠子的那把勃朗宁,瓦篮色的枪体幽幽发亮,枪膛里压着三颗子弹。他双手持枪平端,坐了几个标准的警探动作,嘿嘿一笑,“以后看谁还敢再欺负老子!Blow off your fucking head!” 第六章 --------------------------------------------------------------------------------   天无绝人之路,寒烟发奋考了把托福,拿到638分,申请到SFU大学的大众传播专业的硕士奖学金。为此,他欣喜若狂,终于可以不用为生计而奔波操劳,而且可以单独搬到离学校近的洋人家住。   来温哥华三个月后,他已经从最初的兴奋、战栗、头晕脑涨过渡到相对平静的状态。他搬到了一个洋人家,那是栋并不豪华的小洋楼,地面上两层,地下室一层。现在他清楚了,所谓洋房,无非是木板钉起来的积木盒子,从外面使劲一撞恨不能可以撞进卧室的床上去,还不如国内的公共厕所结实。   房主是两个早年从德国来的移民。老头子走路哆哆嗦嗦,鼻子红的象根腊肠,一天到晚不说话,听说,他年青时是个小提琴家。老太太灰白的头发,鼻子希腊雕像般的直,脸上皮肤苍老多皱,但手上的皮肤却出奇的白嫩,眼睛湖水般的蓝。老太太健谈,英语带日耳曼人口音,待人和蔼可亲。她是个护士,天天早出晚归。   这家养了只小狗,全身彤红,长长的毛,眼睛象黑玻璃球,鼻子头黑黑的,两排碎牙看来咬人不疼,但叫起来却猛烈骇人。一照面,小狗便在老头的裤腿后面,不友善地朝他一通狂犬。他生来畏惧狗,从小就听过地主的恶狗咬穷人腿肚子的故事。他假装友好地赞扬了那小狗几句,谁料那小畜牲却猛地做出要蹿上来的姿态,吓得他狼狈倒退,撞在沙发靠背上。老头古怪地吃吃笑起来,亲切地对小狗说:“克林顿,Stop.”   地下室的窗子和地面基本平行,阳光白天可以投射进来。进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张单人弹簧床,心中一阵激动。终于可以睡在正式的床上了,难民不如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晚上,他打开了所有的灯——一个顶灯、两个台灯、有着6个100度灯泡的立灯。在上千度的灿烂光明中,他开始筹划新的生活。   SFU大学座落在山上,建筑十分别致,大部分在地下,各楼之间用走廊连接,绕来绕去象个迷宫。最令寒烟惊讶的是厕所门壁上都被涂抹着不堪入目的春宫画,敢情鬼佬也好这个,他真想拔笔加上点东方情韵,但转念一想,咱得处污泥而不染,堂堂学者安能如此堕落。更让他震惊的是,学校厕所里居然放着出售避孕套的机器,这他妈的真不成体统,看来老毛子常来此地办事。由于担心得性病,他就不敢坐便盆,每次上厕所,都象只大鸟那样栖在窄窄的池边,一手扶墙,一手保持平衡,那功夫连海灯法师都做不出来。   学校里的中国学生不少,一看装束就知道是从大陆来的,周身冒着穷酸气。不知为什么,走路遇见时,大多数人都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友善,反而常常低头不打招呼地绕过去。有几次,他冒失地问人家是不是大陆来的,谁都是惊讶地回问:“咦?你怎么看出我是大陆的? ” 这之后他才知道,说人家是大陆来的,等于是骂人家“土包子”。   课业相当紧,教授讲课都象机关枪,一留作业就是一大摞参考书。原来以为大众转播会和市场有关,上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讲的都是大部头的哲学。为了抠通什么叫“文化”,得要啃完一米高的书,更可笑的是还有一大堆马克思主义的论著。出国到西方学马克思,这真滑稽,加拿大能闹革命吗?这可没有井冈山。   他很想和洋人学生交朋友,希望能多练练英文,但不知为什么他和那些大鼻子总隔着一层,除了简单地问候外,深入交谈无法进行。人家根本就不把他当老外,他这个外国学生从哪里来,干什么,想什么,人家毫不关心,这让他感到诧异。在国内大学,黑头发中间混上个金发碧眼的洋留学生,大家总会对其产生一定的好奇,但这里不一样,他生活在洋人圈内,四周弥漫着可口可乐和土豆条的味道,潇洒的金发男学生和性感的女学生都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对他不地道的英语也不感奇怪,他介入这个氛围没有带给人一丝异常感觉,他象空气中的氢分子,被中和进虚空之中,迷失了自己,这是他过于敏感还是无奈的现实,他弄不明白。   这使他非常沮丧,还掺杂着自卑,眼神中总有种躲避的神情。他无法和洋人一样共同享受那朗照在绿草上的阳光和清纯的空气,他不敢在和煦的阳光下也象洋人学生那样肆意躺在绿茵上,大口地吃汉堡包,无虑地谈笑。他觉得自己象只小动物,萎缩地躲在阴影下,耗子般出溜出溜地移动。他恨自己,他从来不是个懦弱的人,他在理直气壮地求学,这些公共设施也是他的,那金色的阳光、美妙的春风、洁净的空气,但他对自己都缺少认同感。他明白,自己是个外来户,来自一个还不富强的国度,而且,糟糕的是,骨子里还藏着随时不忘投机致富的畏琐念头。   寒烟有份TA(助教)的活,帮系资料室工作,替教授干点小活计,那点银子挣得倒也轻松。认识了一个从***广场跑出来的上海学生阿宝,同系的自费生,补习完课程后,正申请TA。看在均是炎黄子孙的份上,寒烟帮了他不少忙。   学期结束后,寒烟和一个哥们开车去美国西雅图玩,把联系地址留给了导师。三天后的晚上,格林教授打来电话,上来的一通话整得他目瞪口呆:“我理解你们中国学生好面子,但如果我是你,我会直接打电话,当面讲清理由,”格林教授语气很客气,但能听出不太高兴。   “格林先生,您的话我听不太懂。我是说,发生什么事了?”寒烟一头雾水。   “你的女朋友打给我电话,说你下学期的TA不准备干了。我个人对你的工作很满意,尤其是我们合作的课题。”   “What? Bull shit!”寒烟大吼,“对不起,我可不是骂您,我是说我他妈的根本就没有女朋友。这是哪个Jerk在算计我?我从没有对谁说过我要放弃TA!”   “怎么会这样?现在是我不懂了,她说你不好意思亲自打电话给我。我了解中国学生的习性,我能理解。对了,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格林先生,我声明我没有让任何人替我打过任何有关此事的电话。这是场误会,请您相信我。”   格林老头大概还转不过这根筋来,他大概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这样,那天可不是什么愚人节。老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回来后我要和你谈谈。”   放下电话,寒烟暴怒。谁这么缺德?居然采取这种手段!他在学校里没有接触过任何女留学生,要说是女朋友,他只有享静一人。这怎么可能?难道是……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萎琐形象。   回来后,他找到阿宝,直接了当问及此事。谁知,那家伙把一对小绣花拳头一攥,用太监般尖且细的嗓音大叫:“你这是在诬蔑我!这是诬蔑我神圣的人格!我要和你决斗!!”   寒烟不禁笑了。“阿宝,你不是隔壁阿二吧?我又没说是你,你也不是女的,但你的确有个女朋友对不对?你是知道我出去的三个人之一,另两人都有TA,你说我要不要怀疑你?”   “我-我-我-侬欺负阿拉上海人!My Godness,I will……我要和你决斗!!”阿宝急得语无伦次,一会冲到门后,一会冲进洗澡间,看上去不是想喝滴滴畏,就是想找把大砍刀。   寒烟双手揣兜冷眼看着阿宝,他这个一米八多的大汉,自小打架出身的主儿根本不把小鸡子样的阿宝放在眼里。   阿宝把两只手在空中舞动得象两个大车轮,哇啦哇啦地用上海话怪叫,突然咣当拉开门,恶狠狠地嚷“我早晚要和你决斗!”碰的一声摔门出去了。   寒烟认为他并没有冤枉阿宝。留学生中互相玩阴的事他听到过不少。人穷急了,什么招都用,但让老外知道后,人家会怎么看中国学生?嗨,多灾多难的同胞,永远是窝里斗,真他妈的下贱!   晚上,他给老格林打了电话,“Mr.Green,那件事是个玩笑。我的一个朋友想测试您是否满意我的工作,所以……”   “That's crazy,I see no fun at all."格林教授嘟囔说。   “她是想……她想拐弯抹角地为我申请加薪,”寒烟编起瞎话。   “No way,Mr.Xu. You're kidding."   “对对对,她脑子有问题。我们中国人管她这种人叫250。”   “Hehehe,That is funny.”格林教授释怀大笑。这件事抹平了。   学习很辛苦,但寒烟却有种龙归大海的感觉,打工咱比不过农民,学习可绝对是把好手。在孤独的、完全杜绝社交活动的环境中,寒烟每天都苦读到凌晨。没有多长日子,他的英语和专业已经呱呱叫,每篇paper都是A,把其他的洋学生镇得服服的。   寒烟准备把一年半的硕士课程用八个月拿下,然后两年内攻下社会学博士。既然出国,起码先拿下博士学位,但他早打听清楚了,即便拿下博士后学位,在加拿大一样找不到工作,而且,学位越高工作越难找。学校里有不少博士毕业的中国学生,出学校门后不久便又跑回学校,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只能找到刷盘子,送餐等蓝领低档工作,与其在外面遭罪,还不如拿份奖学金,随便读几个学位,在学校里泡到哪天算哪天。寒烟认识一个82年出来的留学生,这老兄已经43岁了,八年来拿下四个文科硕士,但哪个都没用,现在正准备改学会计,从初中数学开始补习。“看来这破加拿大是没什么好呆的,绝对的没有前途,”寒烟心下非常茫然。   寒烟的爱人郑雯终于办成了陪读,把儿子放家里让她妈带着,自己只身杀过来。寒烟去机场接站晚到了半小时,郑雯一个人愁苦着脸,坐在那守着两只大皮箱,一看寒烟和享静在一起,立刻警觉地多看他几眼。他忙介绍,这是二牛、那是享静和小周。郑雯敷衍地哼哈着,在他耳边嗔怪地说,你还记得儿子吗?   经受了这么多苦难和挫折,两口子终于见面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郑雯看上去一点不兴奋,对沿途机场上的风景呲之以鼻。“什么破加拿大,简直象石家庄。”也是,温哥华这鬼地方除了市中心能看见几座高楼外,全是乡村景色。   晚上吃完饭,两人回到空荡荡的地下卧室,往床垫子上一坐,话题就围绕着儿子说开去。“你怎么不带儿子出来?”   “这破地方,连张大床都没有,我才不让飞飞出来受罪呢。他那么小就有种二等公民的感觉,你让他能有自尊心么。”   老婆的话也是,寒烟现在发现所有的道理正反都能通。出来半年多,他就深切地体会了一句话:“有得有失。”太对了,你要是精神得到了,物质上就失去;反过来,一样。世间太多的事都不能放在同一架天平上称,因为许多东西不是一类。比如,钱和失落感,谁重谁轻?唉,到国外,当什么都行,就是别当哲学家,别象国内那样谈什么理想和前途,凭着感觉走,喝了哪壶算哪壶。   “咱们要是呆着没意思干脆回去,人这辈子是为自己活着,我可不想在这苦熬活受罪,”郑雯想起儿子,眼泪掉下来。寒烟想争辩,说第一代移民都是受罪,为了儿孙,该吃的苦就得吃,可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干脆不说了。   “反正也不是就咱们受苦,大陆来的都这么苦熬着,等有了身份咱回国经商去。”   “想得倒美,你以为现在人都是傻子,国内钱那么好赚?我反正一上飞机就特难受,不是为了你,我绝对不来。”   “OK,forget it”。他们脱衣上床,好长时间没亲热了,他一把将老婆拥在怀里。   “等等,这破屋不隔音。”寒烟找了双袜子,堵上墙角和邻居通着的那个小气孔。   郑雯在国内是家公关公司的部门经理,活动办事能力比寒烟强,没多少日子手里就收集了一大把名片。认识的人中有个台湾的老头,50多岁,斑白头,鼻子边有个黑痦子。据说,那老哥是个大款,年青时在阿拉伯作石油买卖,发迹后在温哥华买了栋房子。中国人买地置家业是千年不变的老例,看到路边新修的房子,那人就问多少钱。“什么?才50万?太便宜了!太便宜了!”听他那口气,象是要买下半个温哥华。   老头想和大陆作买卖,所以对郑雯挺感兴趣。看他人还老实,寒烟便也不对他留什么心眼,但心里并看不起这个爆发户。   在老头家里见到过一个30多岁的女人,姓张,在一家洋人银行当高级职员。人长得白白静静,带副黑边眼睛,一看就是个职业妇女。还见到过一个叫王太的女人,此人徐娘半老,风韵尤存,皮肤嫩得象个小姑娘,说起话来骚首弄姿,嗲声嗲气,看得出她在和老头套近乎。据说,这妇人的丈夫挺有钱,但有次从梯子上摔下来便成了性无能,于是,这妇人便养了9只猫。“男人怕猫,女人怕狗”,寒烟想不出性无能和9只猫有什么内在联系,但从此之后,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骚气。   过了一段时间,出事了。由于老头和王太发起成立了一家公司,聘用老婆当职员,所以,寒烟常光顾他们的办公室。王太对他们骂张小姐是狐狸精,张小姐说王太想骗老头的钱,两人都让老婆当线人,私下给他们传递情报,弄得老婆很难做人。   老头衷情张小姐,王太醋性大发,常常独自在办公室时而暗自冷笑,时而自言自语。寒烟两口子讨厌王太,立场站在张小姐一边,时常帮老头约个会之类的。   有一天,张小姐哭涕涕地打来电话,说王太私下给老头在台湾的妻子写了信,还通知了老头在美国的儿子。两人赶到温哥华后,不但把老头在银行的户头给封了,那儿子还去银行当着大家的面扇了她一耳光,骂她是“bitch”。老头晚上则被他老婆咬得满身青肿,说他老不要脸,招小狐狸精,忘了他们在阿拉伯的苦日子。老头偷偷在公用电话里告诉了张小姐她这一切。她在银行也名誉扫地,请假在家。   “呜呜,你最好能看看他身上的伤要不要紧,他苦了一辈子,呜呜,他太太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张小姐哭得象林黛玉,伤心欲绝,整得寒烟两口子大眼瞪小眼,看来,这傻女人还真爱上那个糟老头子了。   出国这念头忘了是几时起的。那会,考托福成风,同学和同事见了面不问别的,都是:“办了吗?”“正忙活呢”。“发多少信了?”“少说两麻袋吧。”“哥们,不行,我都四麻袋了。知道吗,有志者事竞成,这年头,瘸子傻子都出去了,跟丫死磕,没不成的。”“你上哪?美国还是日本?”“操,黑非洲哥们都去,趁政府还没明白时赶快溜,晚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于是,大街上见个老外就扑上去套近乎,三句话没过,就提出让人给经济担保。文革时谁家都是苗红根正,这会突然就冒出无数表舅干姨,二大妈姑姥姥,全都是潜伏在美国多年的,等着诸位继承遗产的阔老,连他妈家楼下钉鞋的二狗子都有八个亲戚在白宫。   图书馆里,人乌秧乌秧的。复印下几百个美国校名,漫天撒网,哪管什么专业不专业,胡弄出去就成。老外也真有冒傻气的,大概以为中国学生都是李政道,杨振宁,见了分数表上成串的A连调查都不调查,统统当人才搜罗。且不知,成绩表上的分数都用涂改液加工过,大萝卜章一刻,邮票一贴,走你。后来不行了,得考托福。从小背老三篇出身的学子们不怵这个,不就背单词啃语法吗?别看说英文是洋经邦,认字咱本事大。于是,满大街都是捧着黄书直眉瞪眼背单词的,盗版托福比当年毛选还普及,谁书包里都装块板砖(SANYO)。许你们丫八国联军鬼子侵略中国,现在,义和团的后代也得杀你们丫那抢钱去。   那会,寒烟正在郑雯大学的女教师楼里囚着,单位不给房,只能忍在那。夜里撒尿没处上厕所,只能尿在一个破脸盆里,但那并不妨碍他复习托福。   考不到600分就得找个经济担保人。寒烟回家问他妈:“咱家就没一人当过美国特务?您再好好寻思寻思。”他妈低头琢磨老半天:“除你爸当年差点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国鬼子俘虏外,咱家祖上都给地主抗长活,你爷他……”   “看你们那点出息,老农民就是没远见,要当年都象我这么敢闯,现在您也用不着冲马桶都舍不得水,点煤气都得用纸绳。嗨,我爹他当年要是来美国,这会我不早成杨振宁了。”   “这死孩子嘴真缺德,小心人把你抓了去。”   “不行,我非得搜出个二大妈来不可,我要真认个干妈,您可别介意。说什么我也得让我下一代吃黄油,挣刀拉。”   寒烟虽然是在和他妈逗贫嘴,但看到其他同学一个个出国,心里也起急。郑雯对出国倒不积极,但被他逼得满世界给他拉关系,找担保。外教试过了,没戏,工作中接触的老外试过了,也没戏。撒出去的信回来了不少,但没一封是许给奖学金的。这把他愁得抓耳挠腮。毕业四五年了,在全民经商的浪潮中他一通狗刨,倒导弹倒军火倒钢材倒西瓜,天天电话打得象红火炉子,比荣毅仁还忙,结果一笔生意也没成过。这他娘的挣钱不灵,出国再出不去,还他妈的什么弄潮儿呀!   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美国使馆的武官。据说,这人的哥哥给肯尼迪议员当高参。管丫特务不特务的,膘丫的。他和老婆壮着胆子去了趟美国使馆。大铁门关着,半空飘着那美国国旗让他想入非非。妈爷子,这一步跨进去会不会成叛国了? 他听说,武官全是情报间谍,没准对方就是FBI。去他姥姥的,大老虎也得上了这次。他摁响了门铃。墙上小盒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你们找谁?”“找伍夫,约好了,我叫寒烟。”他哆嗦着说,胳褶窝里冰冷潮湿一大片。一会,听到伍夫朝气蓬勃的声音,“我正等你们呢,请进。”这家伙中文说的象赵忠祥那么标准。门房露面了,得登记。   “窝靠,这不是里通外国的死证吗?豁出去了,爱谁谁!”平时他拿左手写字,那天改用右手了,写了个假名,MikeZhu。   一进美国使馆楼门,就发现有几个电眼和一个小监视器挂在墙掎角,大门口外的一切情况看得真真切切。看来,大使馆就是特务机关,一点不假。用鼻子闻了闻,马上就闻出股肖飞买药的味道。地板上油亮亮的,周围没人,单间门都紧闭着。寒烟和郑雯贼眉鼠眼地对望了一眼,用脚尖点地,慑脚前行。一个包皮房间的门开了,伍夫居然穿着美军制服,“Hi,My friends,Welcome to the United States。”他开着玩笑把他们迎进屋。   寒烟紧张得双手放在膝盖上,小眼一个劲瞄着Woof军装上的彩色条杠和肩章。伍夫看出他的紧张,给了他桶啤酒,他象拿地雷似的举在手里,眼睛总瞄桌子上插的那三角美国国旗。临走前,才吱吱唔唔地提出担保的事。伍夫为难地想了想,“我很愿意帮你,但我的身份恐怕不行,我问问我哥哥吧。”   出来后,两人生怕被雷子盯上,一直不敢回头,倒了三次公共汽车,在西单商场兵分两路地绕了八个弯,确信甩掉了尾巴后才敢回家。   进屋咚咚咚先灌了一肚子凉白开,捧着心脏说:“我这人可当不了特务。今儿这事要是让人盯上,那可就黄泥巴抹裤档上,不是屎也是屎了,”郑雯把窗帘拉得严严的,小声说:“没事,咱安全部肯定在他屋里装了窃听器,咱又没泄露国家机密,你紧张什么。”   上班后,见了领导,查颜观色了一阵子,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但还不放心,寒烟又专门去保卫处门前晃了几圈,处长认识他,“最近舞场上咋见不到你小子了?”   “嘿嘿,瞎忙,嘿嘿,瞎忙。对了,处长,那卖情报的路大杰怎么样了?那小子也挺冤的,就为了500外汇券。”   “冤,我看判他十年是轻的。这小子给咱单位丢了多大人呀。”   “对,对,崩了丫的也不过分”。   从那以后,他和老婆再也没敢联系伍夫。   考了两把托福,全都是599,这可真是气死活人不偿命。看来新闻系MA的奖学金算没戏了,可这日子不能淡出鸟来呀,得折腾。有个叫大头的,是寒烟中学校友,手里有三火车皮的鸭绒被,福建出的,在院子里推成小山状。“哥们,忒矗窝子了。这年头满大街都是钱,连弯腰都不用,我都懒得划拉,你咋就挣不着银子呢?得,哥们,发你半顿鸭绒被,骗那帮臭老九去。”他抖开一条鸭绒被,嘿,轻到是轻,就是土大,“这上面怎么还有巴巴呀?”“哥们,要不然怎么叫原装呢!你娄娄,那是鸭屎,上等货色,一看就是小鸭圣其奥的种,你别老外了!”   他又攥又捏又闻,时不时还疑心重重地盯大头一眼,最后一咬牙,“中,弄鸭半吨。”   抱回两条样品,扣除自己赚的,抬价到200一条。同事都是苦出身,这辈子就听说过刘文采睡鸭绒,谁都是盖门板厚的老棉花套子,先把头儿心眼说活了,公费一人弄一条,然后又一致同意大力推销给外部门,赚一笔。大院里几千人挤在一座九层通子楼里,热狗屎在这都卖得出去,小金库干吗用的?不就是发福利吗。   一了解,大院里同时有8家在推销不知哪整来的鸭绒被,不行,咱得杀价,改168了,自己不赚了。大海报往食堂门口一贴,不愧是玩新闻的,导语变成了“中美合资唐老鸭羽绒被,批发联合国的优质产品。”   上班时间,人乌秧秧地挤满了大办公室,又有人质疑土的事。“您当鸭子都在水里泡着,人家美国种的叫旱鸭。土大?土大还这么轻呢?告您说,这土叫保护性干燥剂,经过加工的,要不真反潮长毛了,那不成绿王八盖了不是?”“就是就是,”一帮托儿给他帮腔。   “哟,这东西洗得干净吗?我可没有洗衣机。”一大嫂撇嘴问。   “嘿!要洗衣机干什么。您往大澡盆里一扔,下手一捞,立时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再一晒,不变成沙发您找我。告您,这东西冬天不生暖气,您搭在脚趾头上就让您青春勃发。”一群大嫂啧啧有声,“你看人这小伙子这嘴,不愧是耍笔杆子的。得,就是它,咱退了隔壁的货,就买他的了。”   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院门,警卫啪的一个立正,连警卫连都发出去50条。接下来,那帮大嫂差点把他给宰了。领头的小伙子骂咧子说:“就那臭鸭的,弄这臭丫的鸭绒被骗人,洗得八一湖都他娘的污染了,被子还象稀巴巴。”   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被子全退回来了,倒赔了运费,他给大头脑袋上连凿了二十多个爆栗。   没心思再写豆腐干新闻稿了,郑雯又去了香港进修。寒烟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其中有个诗人,姜烧毛。烧毛刚和当电影演员的老婆离婚,家里有三室一厅的单元。那小子有辆波罗乃兹的汽车,但最牛的是他认识加拿大一所语言学校,300美子就能买到张入学通知书,他还当黄世仁,看你可靠就借你足够的美元买张银行担保,但要收你200美金。据说,他已经鼓捣出一个排的人出去了,当然多数是被他占过便宜的漂亮姑娘。   “他是个骗子吧?他怎么那么有道?”好朋友全豪开始告寒烟时,他一点不信。后来,见了几次面,发现那家伙的确厉害。烧毛长得白白静静,小尖鼻子,眼睛和头发有点象希特勒,说话带南方口音,脸上总挂种厌倦冷漠的神色。说到谁,他好象都认识,“这么跟你说吧,我不爱和他玩,那人没档次。”一说倒买卖,他就一皱眉:“挣那点小钱多没出息。这么跟你说吧,我根本看不上。”烧毛从来不骂脏字,手指甲总剪得安安净净,不吸烟,不酗酒,见了女人还特有礼貌。除了屁股上长环形痔疮外,寒烟发现他挺君子。   他开始和烧毛套近乎,和全豪两人当他的马弁,帮他铺地毯,介绍大美妞,开黑灯舞会,帮他妹妹介绍工作,替给他看痔疮的医院发全国第一绝活的新闻。   烧毛终于被他们感动了,同意给他们办加拿大,先交900美元的学费,再交他200美元的佣金,烧毛不承认自己收好处费,说那是上贡给加拿大驻华使馆老张的。“你们这点小钱,我根本看不上,我从不挣朋友的钱。这么跟你们说吧,我是看你们人不错,以后大家出国在一起混,大家能互相照应。”他两人感动得眼眶潮湿,忠诚地看着烧毛,头轻而快速地点。   通过烧毛,寒烟圆了留学梦。出国上飞机那天,全家人都到机场送行。老娘泪眼潸潸,老婆情绪低落,儿子闷头大睡。他穿着妈妈买的傻大西服,系条一拉得领带,内裤里封着800美元,和全家人挨个照相。谁都是愁容满面,哪里象是留洋出国,分明是刑场告别。   “东西都带齐了吗?”大姑眼圈红着问。寒烟掏出列了三张纸的清单:牙膏、洗衣粉、毛线帽子、台灯、打字机、挖耳朵勺……送他的外事局的小金瞄了一眼,说:“你小子老外吧!带这乱七八糟的有啥用?人家外国一刀拉能划拉一堆东西,垃圾箱里都能捡到宝贝。瞧你这大纸箱子,超重起码300美元,丢不丢人?”   家里人都陪着笑,说:“您说得对,您说得对。这孩子没出过远门,出去不容易,让您费心了。”   看在小金和海关的哥们关系,所有的东西没称重量就上了输送带。海关的人对那大纸箱皱眉说,“咋不把房子也搬去!” 第七章 --------------------------------------------------------------------------------   寒烟和郑雯在一家华人店里采购。那天是仲秋节,他们刚迁了新居,寒烟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准备晚上邀请二牛、享静、梦勋小任来家一起过节,吃涮羊肉。   两人在狭窄的货架间挑选货物。从大冰柜里,寒烟拿了4盒羊肉片,大约有5磅左右。   “哎,别太抠门,咱也买点虾吧。我看你就知道攒钱,光挣不消费,人都变态了,”郑雯往筐里放了一盒大虾说。   “嘿,这才叫英雄所见略同。赚钱不花等于白搭,可况,我也该长长肚子了,”寒烟说着,伸手抓起支大龙虾。“走你”。   “嘿,说胖你就喘起来了,那东西看上去恶心叭唧的,又贵又没肉,别败家子好不好,”郑雯急了,一把夺下又扔了回去。   “噢,敢情是虚晃一枪呀!不是要花钱吗?娘子。”   “少犯贫。告你,你现在可是吃软饭的,挣的没我多。”   “又刺激我,我知道我现在穷学生一个,不象你这公关大小姐,一个月划拉2000美钞。有朝一日,我时来运转,非包个二奶报仇不可。”   排队交钱后,郑雯拿着收据,一一查对,被寒烟一把打掉。“亲爱的,你们女人买衣服时花钱不眨眼,怎么一买吃的就都这德行了?”   “讨什么厌你。她算错了。咱那是处理的西红柿,她当正品卖咱了。”郑雯猫腰捡起发票,上去和售货员理论。   回来后得意洋洋地说:“以后少干涉内政,听见没?嗨,你怎么又抽烟,今天第几颗了?”“才三颗另一口,一点不瞎说,真的。喂,我说你怎么这么抠门呀,我少吃口龙虾不就全省回来了?”   “Break wind.(英文放屁〕抽抽抽,抽死你算。你死了我绑大款去。”   “嘿嘿,嘿嘿,我信我信。”   晚上,二牛和享静结伴先至,见了他们的新居,二牛不禁欢呼,“我靠,整个一Capitalist!又是Flower,又是Candel,又是Music,得,我给你家当佣人要不要?”   “脱鞋,脱鞋,臭脚丫子别把地毯弄脏了,”郑雯把二牛推到门口。   二牛说:“你们要不怕我的仙人脚和现眼的大脚趾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寒烟亲热地和二牛拥抱,“哥们,真想你!你那假牙练得怎样了?赶明儿给咱镶颗金牙如何?”   “好说好说。寒烟,你也不拥抱一下你的拉菲克享静?”二牛故意当着郑雯开他玩笑。   享静脸一红,说:“二牛,你就坏吧你。”寒烟嘿嘿一笑,瞄了老婆一眼。郑雯倒毫不在乎。“嘿,享静这身衣服真雅,哪买的?来来,你看我买了件大衣。花寒烟的钱,气死他。”两人拉着手走进卧室去。   “二牛,你怎么堕落到做假牙来了,你那粗手大脚的行吗?别把门牙做成脚指头。”   “你还真别看不上这个。我这是为移民作准备,牙工,老兄,绝对是技术工种,10分,知道吗?我们老板是韩国鬼子,人挺老实。我发现我弄那细活还行。哎,小任来没有?这小子偷我们做假牙的金子,你说丫缺德不!”   说曹操曹操就到。从敞开的门里,他们看见小任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进门前故意连打两个大喷嚏,“谁又说我坏话那?牛哥吧。我不偷金子能给我女朋友打戒指吗?丫把我甩了我跟你们两过行不?”   说着,小任探头探脑往门里窥视,嘿嘿一笑。“我没走错门吧?嫂子呢?看,我带什么来了?他捧了几支红玫瑰,这小子什么时候变成绅士了。两人都感到纳闷。   “Long time no see. How things going the sedays? "小任西服革履,头发烫着卷,拿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寒暄。   “嚯,屎壳螂爬城门,哪冒出颗大铆钉嘿!”二牛损他。   “任儿,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了。在那发财呢?送什么花呀,真孝顺老哥,你给我换成龙虾多地道。”寒烟也损他。   “堕落,堕落。许哥洋饭也吃不少日子了,怎么还象马家河子一带的土地主。”小任进屋用鼻子四处闻闻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本公子学文不如许哥,经商不如大嫂,打工不如牛二,只能四处发点小财,委屈当个董事长五六的混混。喏,这是小弟的名片,请多关照。”二牛大声朗读:“北美房地产跨国公司室内装潢分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任华。我呸!”   郑雯和享静出来正看到这场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一笑。   “小弟任华给嫂子祝寿来也,请笑纳”。小任双手举花做单膝跪拜状。“Oh,My God!Thank you very much. 嗳?小任,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寒烟这臭小子都忘了。我准备一会儿喝酒时再提的。瞧人小任多那个,送花比送我一打龙虾都让我高兴。寒烟,我可是你老婆耶!”   “小任,你寒糁我不是。你送玫瑰花给我戴绿帽子是不?”寒烟笑着打趣。   “许哥此话从何说起?不是你让我给嫂子买来代你送的吗?贵人多忘事何至于此?”   “对,我证明此话当真,”二牛也搀乎进来。寒烟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我还不知道寒烟!他要有那份浪漫就好了。”郑雯白了寒烟一眼。“小任,你要真没结婚,嫂子以后给你介绍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小任来劲了,跪在地上不起,装一副哀怜状。“苦人任华现在是孤苦零丁。小可条件不高,不用找沉鱼落雁西施林黛玉样的美人,请大嫂介绍享静这丫头给我,小生便三生有幸。”   “讨厌,郑雯你看他多贫,”享静含羞,大家哄笑。   “嫂子如不怪罪,我可否撅朵玫瑰敬赠享静小妹,以表我爱心之万一?”小任还在那臭拽词,被寒烟拿膝盖一拱,来个狗吃屎。   正闹着,孟勋驾到。他穿件油了麻花的工作服,手里拎个打包盒,见了大家不好意思说:“骚蕊骚蕊,来晚了,刚练完活。这里面有半只龙虾,不成敬意。”大家站起来和孟勋握手,看他那副憔悴的面容就知道他累得够呛。   “大孟,还练盘子哪?学校联系得怎样了?”寒烟问他。   “哎,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除了打球就会刷盘子,反正都是圆的,玩什么都是玩。哎,没戏呀没戏!这不,都成罗锅了。”孟勋苦笑。   “哥们,太极鱼摸得怎样了?要不,你改练气功得了,开丫个天目,咱哥两赌钱时打打配合,55分成,岂不快哉?”   小任和孟勋依然是冤家,见面就互相挖苦。孟勋和郑雯不熟,开始有点腼碘,但既然小任叫阵,便也反唇相讥说:“哟,我兜没破呀,怎么把他给露出来了?对了,告你们个真事。前几天,我下夜班开车回家,突然看到大马路上跑着个疯子,细看,是个同胞;再细看,是个大家都认识的哥们。我问他,'小1点了,你撒什么臆症? '那哥们说,'我消化不良,兼着练练肺活量。'我知道他瞎掰。上车后,他说'孟哥,赊几两银子行不?'我说'借你两花三,不借,全进贡给赌馆。'他半天没坑气,后来苦着脸说'不瞒你说,我今天把这周的工资都折里边了,这不,连坐公车的钱都赌输了,你说我这人是什么奏的吧,我真想给自己几个大嘴巴。'你们猜,那哥们是谁?还用我往下说吗?”   大家把目光都转向小任。小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拿眼翻着孟勋。郑雯怕伤了和气,忙打圆场说,“别说了,该吃了,大家凑到一起不容易,上桌,上桌。”   为了浪漫地赏月,餐桌摆到后花园的草坪上,点了三支给郑雯祝寿的蜡烛,拉根电线通上电热锅。   锅里飞腾着水泡,热气缭绕。餐桌上摆满了凉菜、肉、虾、豆腐、粉丝。月亮圆圆的,一似阴影也没有地亮在天际之上;四下秋虫鸣奏,别有一番浪漫。   大家有坐有站,热热闹闹,先起哄吟了不少仲秋的古诗,接着,便玩逢七敲筷子的游戏,违者罚喝酒兼表演节目。小任算术不灵,搞不懂7和7的倍数关系,一到28就傻。“表演节目!少赖帐!”   “饶了我吧。我一不会唱,二不会跳,我钻趟桌子行不?要不学声猪叫?”   “不行,要高雅的!”郑雯和享静反对   “那我讲个段子吧,真事。有个叫David在国内去公共澡堂子洗澡,体验生活。那澡堂子是半天男,半天女,轮流使用。David进去后突然发现水雾中传来的都是女人声音,这时他已经脱了衣服,刚想撤,外面又传来几个女人声音。这哥们灵机一动,在雾气蒙蒙中,他老先生装作个石像造形,两手平伸,玩一这姿势。   “三个姑娘更衣后,突然发现屋里多了件艺术品,嘿,谁弄了个汉白玉雕像?你别说,还真象古希腊大卫雕塑。你看人家那腹肌,人家那个头。一个姑娘说,'唷,这东西还能摇奖嘿,真逗!还有个把。'”   享静和郑雯听到这大声抗议,“黄色!下流!不听,不听,罚酒三杯!”   “二位,我这是荤笑话素讲,人家卢浮宫里的大卫雕像就是带把的,那是艺术,怎么能算黄色?这么得了,投票,赞成讲的举手,少数服从多数。”   所有男人都举手。享静莞尔一笑:“我给你们削水果,”躲开了。   “享静还没婚娶,回避也好。现在书归正传,“第一个姑娘上去一摇,David左手一颤,毛巾掉地上。'嘿,我摇奖得条毛巾。'第二个姑娘上去一摇,David右手的香皂盒掉下来了。'嘿,我也得了个奖。'第三个姑娘上去左摇右摇。半天没动静,最后悻悻罢手,扫兴说'真没劲!什么也没摇着,就摇出点浴液。'”   几个男的笑得前仰后合。郑雯一字一顿地说:“真-流-氓!”。   小任敛色,神秘地小声问:“你们猜那人是谁,David,大家都认识的一个大傻个,不用我再往下说了吧?”   寒烟和二牛同时看孟勋,他英文名字叫David。   “嘿嘿,这小子真损。呵呵……”孟勋苦笑地摇头,逗嘴他敌不过小任。   卧室里,享静和郑雯在看照片。“你看寒烟小时候那傻样,”郑雯指着寒烟一张缩着脖子插着腰的一副小照,那是他5岁的照片。享静浅浅地笑着,饶有兴味地观看。   “你看这张,他妈特会打扮,年青时是校花呢。”   “这是寒烟父亲吧?长得真象。”“对,你看他爸多帅,比寒烟hansom多了。寒烟老臭美他那鼻子,其实,他是摔折了支起来的,嘻嘻。”郑雯虽然在损寒烟,但语气中却流露着对寒烟的疼爱。   “是吗?倒真看不出来。”享静仔细看着寒烟家的全家福。   “寒烟命挺苦的,文革中,他爸死了,老爷也死了。78年高考时,他哥复习太拼命,也累死了。我特别佩服他妈,象我这么大,拉扯了三个孩子,真不容易。你别看寒烟平时爱开玩笑,其实他心事特重。他是个a man of few words。这家伙吧,干什么都拼命,总想着他死去的爸爸和哥哥,我真拿他没办法。他性格偏激得厉害,有人说他有颗不安分的灵魂,我真体会到了,和他生活我真够累的。”   “寒烟人挺好的,有才华,有正义感,你们两多班配呀。”享静笑着对郑雯缓缓地说。   “嗨,凑合过吧。又要养儿子,又要操心寒烟这个大孩子,作女人真不容易。享静,你怎么还不嫁人?用我介绍吗?”   “唉,我这人信缘分,命里该有我就有,命里得不到我也不强求,”享静说。   “瞧你说的!看中谁就主动进攻。我那会就死追寒烟,才不管呢。对了,小任那家伙到底结婚没?他要是不赌博,好强点,我看倒挺招女人喜欢。”   “快别提他了,他就会耍嘴,我可看不上他那种人。”享静说话总是慢悠悠的,不会着急的样子。   “其实呢,两口子生活就是个伴,我以前也特浪漫,说起来你准不信。结婚前我最欣赏寒烟的个性、偏激、争强好胜,大男人气,现在发现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些方面。情人和老公绝对不能是一类人,现在要是让我再找,我肯定不找寒烟这样的。”郑雯笑着开导享静。   “真的?你说的肯定不是实话。多少人羡慕你们呢,象你们都这么棒的,太少了。”   “瞎,没有的事。寒烟总说我'马列主义老太婆',嫌我正统,我说找上我是你的福气。嘻嘻,对了,你和小周的事怎么样了?”   “寒烟真是的,他把这事也告你了?”   “嗨,这怕什么?他挺为你担心的。”   “提他没意思……我不想说这话题。”   “那好,咱们出去看看这些臭男人干嘛呢。”两人走出房间。   外面,第三瓶二锅头已经打开了,四个男人都醉熏熏的,欢快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乙醇将他们心中的苦闷都蒸发出来。小任一边打嗝一边说:“我哪是什么狗屁董--董事长,呃-我他妈的现在给人家厕所铺瓷砖。呃--赌场欠了我那么多钱,我早晚得捞丫,呃---回……回来。我就不信我这辈子中不了个649大……大彩。”   二牛已经快出溜到椅子下边了,闭着眼说。“寒烟,来,再干一杯。”   寒烟头趴在桌子上,闷声说:“孟勋,还记得知青那首仲秋节的歌吗?”   “你唱,我给你伴奏,我车里有家伙。”孟勋去拿吉它,脚步踉跄。寒烟摇摇晃晃地站到椅子上,抬头望月。享静想拉他下来,被郑雯止住。   孟勋轻轻地拨起了吉它,忧愁凄婉的曲调撩起大家心中的愁苦。二牛把蜡烛吹灭,树荫使每个人在月下都变成剪影。   “这是首70年代的知青之歌,曾在地下广为流传,我从没听到过比这还悲凉的歌,它和小说'第二次握手'都曾让我伤心流泪。”   吉它凄切感伤的曲调在清冷的月光中回旋。寒烟低沉的胸音响起:仲秋节~月儿圆~我和小妹上了山~山~七十三条羊肠小道条条没有人烟--…………   寒烟的声音如泣如诉,略带沙哑。月光下,他的脸上缀着晶亮的泪珠。受他的情绪感染,大家都沉默不语,心事如烟。歌声在继续……   昨夜晚~我又梦见妈妈坐在我身边~边~轻轻抚摸着孩儿的小脸泪水就洒胸前--孩儿~孩儿~你原来多健康~~康如今却瘦得可怜~~低头亲吻着孩儿的小脸~原来是梦中相见……   大家眼圈都红了。二牛和小任背靠背,郑雯搂着享静,寒烟站在椅子上如同一尊塑像,孟勋的长发盖住脸庞,埋头拨弄吉它。   寒烟自言自语:“妈妈,谁没有妈妈?白发苍苍的母亲您今日在仲秋月下,可知你的孩儿在何方?我们在流浪,我们在彷徨,我们谁没有妈妈?我们不想漂流异乡”。   孟勋的吉它声又起,曲子更显悲凉凄缓,这是另一首知青的地下歌曲。是浪子漂游异乡,羁旅天涯的歌。他的歌声伴随着曲调突然转为旷远和惆怅:   我站在船栏边~~边回头望故乡--嘉陵江水后浪推前浪~~载着我飘向远方--啊~~啊~~啊啊啊啊~~啊--衰老的爹娘你不要悲~悲~伤~~啊~~啊离别的嘱托我牢记在心~~上--   流不尽的长江水~~水~~流不尽的眼泪--船儿船儿你慢慢地行~~让我把家乡最后望一望--啊~~啊~~啊啊啊啊~~啊--衰老的爹娘你不要悲~悲~伤~~啊~~啊……   寒烟已经泣不成声,沙哑和颤抖的嗓音将巨大的忧伤泼洒给听者,二牛的哭声已经可怕得吓人,那是喑哑而绝望的干吼,夹杂着窒息时的停顿。小任在用脑袋不停地磕地。郑雯冲过去将寒烟一把拉下来,“别唱了……呜呜……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   只有孟勋没有哭,他的目光呆涩,脸上毫无表情。他已经不奏曲子了,只是一声又一声缓慢地拉动低音。“嘭~~嘭~~嘭~~”   大家躺在草地上,月亮被一片云遮掩,谁都在想着心事。过了许久,小任点亮了一个碗口粗的蜡烛。除了孟勋,谁的眼睛都红红的。二牛大喊一声:“舒服!痛快!操他老姥姥的!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哭一场了,喝酒!”他一仰脖子,把瓶子里剩的二锅头咕咚咚全灌下去。   “我要是死在国外,你们就在教堂里给我唱这首歌告别。”寒烟还沉浸在感伤情绪中。   “Break wind,少讲不吉利的话,”郑雯呵斥道。   享静揉揉眼睛,悄声说:“咱们走吧”。   “走,洋插队,受洋罪,受完洋罪我不回味!”二牛大叫。   “你们都喝酒了,我送大家,我刚考下的驾照,”郑雯说。   孟勋坐在地上不起来,脸煞白,看上去气色不对。“怎么了,哥们?”寒烟问他。   孟勋指指头,又指指心,然后摇了摇手。   “多一个人怎么办?要不大家挤挤?”郑雯问。   “我开孟勋的车,管丫的,爱罚不罚!”寒烟拉着孟勋就走。   “还是我来,我喝的少,哥们是光棍,抓我进监狱我正求之不得,”小任抢过钥匙,拥着孟勋就走。   “要不,坐出租吧。”郑雯不放心。小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还省那钱给享静送花呢。” 第八章 --------------------------------------------------------------------------------   寒烟开车,在唐人街嘈杂的路上寻找停车位。郑雯催他:“就去停车场吧,花不了几个钱,谈生意最忌讳迟到。”   “马上,马上,我记得刚才那胡同有停车的地方啊,人怎么都变聪明了?好吧,你先下,我奔停车场。”   郑雯在车镜里快速地描了下口红,开门下车。她穿件乳白的垫肩束腰的短外套,黑色的直桶裙,挎个真皮黑包,透露出职业妇女的精明强干,高跟鞋嘎嘎嘎地直奔中华文化馆。   寒烟在一个不准Uturn的交通牌子前,看了眼斜对面停车场每车8元的招牌,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前后没有警察,快速调头,朝一条胡同里扎去。窄小的胡同里一侧是店铺的垃圾箱,一侧停满了车。在垃圾箱和汽车之间,他发现一个刚能塞进一辆车的空挡。寒烟熟练地倒把,拧了三次,居然将车挤了进去。   出来时遇到一个穿围裙的火计,提醒他:“这里是预留车位,小心拖车拖走。”“OK,我马上就走。”   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牌楼上面写着“中华文化馆”几个大字,这是唐人街上最气派的建筑。寒烟把风衣脱下,搭在臂弯,西服革履的他显得很潇洒,这是他在加拿大第一次穿戴得这样整齐。   光线昏暗的画廊里,一个老头正在看相册。郑雯对寒烟使了个眼色,寒烟轻咳了一声,老头抬头对他一笑,“这位就是许先生?”交换过名片后,老头继续看相册。那相册里有70多幅国画,是郑雯受清凉阁画室委托,准备在温哥华办画展的,目的是撤展前把画卖出去。   墙上挂满了字画,价钱大约都在500到1000元之间,一看就很业余。寒烟和郑雯的目光对视,郑雯用手比划着让寒烟擦一下眼角的分泌物。老头终于摘下老花镜,放下画册,先饮了口茶。   “您觉得怎么样?”郑雯笑着问。   “嗯嗯,”老头频频点头,“有几幅很不错的。请问,这个清凉阁?”   “是文化部的,您放心,很可靠。”寒烟抢着答。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不愿意承办个人性质的,我……”   “为什么?”寒烟楞嗑磕插话问。   “这个……哎,你们可能也知道,国外画家和画作很多,有时很难谈拢,与其……”   “请王先生放心,我们出国前都是国家干部,绝对一是一,二是二。”寒烟把胸脯一挺说。   郑雯轻轻皱了下眉,接话说:“王先生,如果你们文化馆愿意合作,我们可以联手开发这个项目。对于我们来说盈利是次要的,关键是把事情办成。”   “啊对对对,”王老头很赞赏地看了郑雯一眼,转头对她说:“这个卖画呢,对象主要是此地的华人。他们买画主要是为了升值,就象存黄金。我看了看石涛、李可染、吴昌硕、吴作人的几幅画相当不错。只是,大陆人和这里的人欣赏画作呢,有很大不同的。主要是价格要合适,咱们搞文化的当然不能把赚钱放在首位,象郑小姐这样知情达理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个……价格?”   “王先生过奖了。价格方面我们考虑应该先尊重您们的意见,所以,今天我没有带价目表,很抱歉。”郑雯说。   “我记得你带出来了,我帮你找。”寒烟一点不会拐弯,过去要翻郑雯的皮夹。   郑雯面带笑容说:“我怕第一次就谈价格有点唐突,想先谈谈意向,我把画册留给您,价格还是让您这边先订为好。”说话间,高跟鞋招桌子下面就是一跺。   寒烟刚把手缩回,就听那老头杀猪般地大叫,猴子般地跳起。继尔,抱着脚丫子一通嘘气。寒烟傻了,郑雯则整个呆住。这下全砸了,她踩错人了。   郑雯脸上是哭笑不得的神情,楞了一会赶快向王先生道歉。“真对不起,王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嗨,这个姓许的是我先生,他在这捣乱把我气急了,我不是想踩您……我是……寒烟,你还不快看看王先生的脚要紧不要紧。“   寒烟明白过怎么回事,长吸口凉气,苦着脸直摇头。他走近王先生,老头急忙缩到一个角落里,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改日再谈吧。你们快走,请请……”   两人狼狈逃窜。寒烟知道一场架肯定在所难免,干脆先往胡同跑。老远就看到车风挡上夹了张黄纸,不用说,被警察罚了。本来想省钱,这下好了,等于存了三次车。他过去一把抓下黄纸,塞兜里,这要是再让老婆看见,非和他玩命不可。   郑雯气喘嘘嘘地追上来,站在车外就大声嚷嚷:“许寒烟,我跟你没完!你毁了我这个项目,我跟你打离婚!!”   “怎么屎盆子又扣我脑袋上了?幸亏那老头接了你那脚,你干吗非用那么大力?我又没招你。”   “你少来这套!你是人不是人!你凭什么毁人家的项目!你狗屁不懂,凭什么乱插话!告你说,这日子你要是不想过,咱就散伙!”郑雯说着,呜呜哭起来。   寒烟眨巴着眼睛听,一看老婆哭了,知道动了真气,赶忙出来劝。“好好,都怨我,我不好行了吧。明天我找老头赔礼道歉去。”   “Break wind! 人家还能相信我吗?人家不知道你是骗子呀!还许先生?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寒烟哄了老婆半天,才把抽抽涕涕的郑雯拥进车。寒烟小心翼翼地打开收音机。老婆没反对,寒烟试探的问:“咱们去哪?”   “回家!我哪都不去了。”   “嗨,别生气了。就算我长个教训还不行吗?你干吗对那鬼老头子那么实在?你不赚钱他赚你。给他价目表怎么了?丑媳妇早晚见公婆,谈不拢就拉倒,免得浪费时间。再说了,我的确比你懂画,是不是?”   “就你能!象你那样谈早砸锅了。你吃几两干饭自己知道不知道?没长经商的脑壳还臭逞能。Bullshit!”郑雯的火又给勾起来,大声朝他嚷。   “好,我狗屎。你看吧,我是这么想的。这的华人买画是为了逃税,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存什么黄金。大款买了画捐给文化馆,这一可以算是善举,这二呢,税也就不用再交。为什么那么多阔老资助慈善事业,你以为他们是活佛吗?不是,那全是鬼机灵。既然那笔钱怎么都得花,所以,不愁他不买画,那价吓不死他们。”   “就你精,就你知道这些。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是我谈还是你谈?我有我的方法,你那么猴精怎么从来做不成一笔买卖?你说啊!怎么不说了!”   “嘿嘿,我福气没你好呗。我给你当军师还不行,我甘愿吃软饭还不行?”   “别来这套!告你说,下次你要再多嘴,看我不踩烂你脚巴丫子!”郑雯终于破涕而笑,大概是想起来那老头的可怜样。   “去哪?娘子”   “费什么话!我今天三个约会,不早告你了吗?”   “橄榄球项目,对,喂!那可是我的长项,咱吃的就是那碗饭。”   郑雯把打开的皮夹啪的一合,“我不去了,回家!”   寒烟不敢再多话,老实开车。   市中心,寒烟这次规矩地停到车场。两人进了一幢大高楼。“这次你就带上耳朵,我让你补充你再补充,不许多一句废话,我们两人的态度一定要一致。”郑雯给寒烟下命令,寒烟连连点头。   一间布置得典雅的办公室内,一个上年龄的女秘书给郑雯和寒烟端上咖啡,两人欠了欠身子道谢。郑雯加了块糖,寒烟犹豫了一下,加了两块。他们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洋人,面带笑容。   “真是个奇妙的想法,让北美的橄榄球队去中国进行首次表演,这个策划书很好,很诱人,”那个身材高大的男的说。   “我们公司和美国博雅公司在中国的业务互为代理,我们曾成功地搞过许多大型体育项目。”郑雯趁机介绍她的公司。   “他们公司正在策划将西班牙的斗牛拉到中国去表演,”寒烟憋不住,插了句嘴,说完看了眼老婆,郑雯面无表情。   “Wow,Another great idea.”那女的则发出声赞赏。   “请问,北京最大的体育馆能坐多少观众?你们预估门票收入有多少?”男的问。   郑雯捅了下寒烟。寒烟清清嗓子,用流利的英文答:“最大的可装8万人。门票如果按平均10美元一张,收入大概在800万左右。”   “Great!That can almost cover every thing. How much do you expect wecan get from commencialads?"   郑雯讲了一下她的估算。两个洋人彼此满意地点点头。   “还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吗?”男的又问。   “你们对佣金有什么看法?”郑雯笑着问。   “这个吗?佣金可不可以采取后付的形式?”女的试探地说。   “当然可以,只要我们签下协议就没问题,”寒烟又自作聪明起来。   “我认为佣金必须要先期按照国际惯例付,这也是贵方表示诚意的一种态度,”郑雯语气很坚定地强调。   “这个我们可以再协商一下,许先生您看如何?”那女的调和地说。   寒烟看郑雯点头,也随之点头。   “那我们就再起草一份协议,下次再协商。”男的脸上总挂着莫测高深的笑容。寒烟见他是对自己说话,便友好地点头说:“这样也好,也好。”   谁知他又错了。   郑雯反驳说:“还是我拟就协议为好,因为我们更熟悉情况,你们看如何?”   两个洋人看看郑雯,再看看寒烟,不知谁说话算数。   郑雯笑着说:“许先生是个记者,不太了解市场运作,这是我们公司主办的比赛。”   “那么,许先生代表谁呢?”女的问。   “我谁也不代表,我就代表我自己,呵呵”寒烟一笑。郑雯的脸色变了,喝咖啡的手僵在空中。   “郑小姐不是说许先生代表中国媒体吗?”男的不解地问。”   “不,我是留学生,我出国前是记者,”寒烟解释道,心说还是实话实说吧。   出楼后,郑雯快步奔走,寒烟在屁股后撵。   “怎么了你又?难道我又说错了?”   郑雯不说话,回到车里还是铁青着脸。寒烟有些恼火起来。他点起根烟,使劲抽起来。   “真够累的!”寒烟半天憋出一句。郑雯突然悄悄抽泣起来。寒烟皱皱眉,嫌她又来这套。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坐着。   “走吧,回家。我没事了,”郑雯一甩头,平静地说。   “你没事了?我有事!你说要谦虚,要实话实说,要随你。我哪点作错了?”   “你没错,是我错了。”郑雯苦笑,“走吧。”   “去糖厂?”   “不,回家。”   寒烟把发动起的车啪的一声关死,发起脾气:“你还真没完了是不是?怎么着呀你?一会热战一会冷战的,你以为你是谁呀?活他妈该!”   郑雯一听他骂脏话,压不住火了,从皮夹里翻腾出策划书,哗哗哗撕了个稀巴烂,黑着脸一摔车门,跑出去。寒烟根本就没有追回她的意思,看都不看她,只是把眉头皱成大黑疙瘩,眼珠子瞪得溜圆,在车里一动不动。   郑雯朝大街上跑,拐过一个街口不见了。寒烟又点上颗烟,大口大口吞咽。抽了几口,把烟掐灭,把脚翘在仪表盘上,闭上眼睛。   暮色蒙蒙中,寒烟开车回到家门前,车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脸色依然不好,使劲关上车门后,又打开,把郑雯的皮包拿出来。然后到后备箱里拎出一口袋蔬菜。到门口正找钥匙时,黑影处传来一声:“回来了?”一看,正是郑雯,她站在门旁植物后面。   “横!”寒烟气还没消。   “我没钥匙,我坐着睡着了,”郑雯委屈地小声说。   “是呀,等着我做饭吧,我菜都买好了。跑啊!你不是能吗?”   “人家身上没带钱,腿都走肿了。干吗这么厉害呀?”郑雯噘着嘴,凑过来,拿身子轻轻碰寒烟。“真够狠的,我要是让坏人杀了,你就高兴了。”   “我要是让车撞死了,你也省心了。”寒烟嘴里不依不饶,但口气有了变化。“拿着。”他把菜给了老婆。   进屋后,寒烟指着沙发说:“坐下,咱得好好谈谈。我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我怎么就那么让你看不上呀。”   “你摸,我可能发烧了,”郑雯拿过寒烟的手,小声说。   “别弄这个,先解决问题,你说呀。”   “你糊涂不糊涂?洋人和华人不一样,用不着谦虚,你不先把主动权拿到手,以后处处被动。我电话里介绍你是新华社记者,告诉过你,你怎么不记得了?老外最腻味说话变来变去,你这不是成心给我难堪吗?”郑雯抱怨他,说的倒也都在理。   寒烟闷了,他整不清楚是自己错了还是老婆错了,半天不言声。   “你这人有时候猴精,有时候太直,根本谈不了生意,以后别搀和了,我一人经商还不够,我养你还不行吗?”   “养我?我成大傻子了!拿到博士没出路,经商又不成,我他妈的还能干什么呀我。你还让不让我活?”寒烟苦恼地抱起脑袋。   “你呀,就是想的太多,老和自己过不去。算了,不提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咱两好不什么都有了。来,我去做饭,你歇着吧。”   郑雯进了厨房。寒烟把腿翘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第九章 --------------------------------------------------------------------------------   移民局楼下,门口站着黑压压一堆中国人,三五成群,神秘兮兮地议论着什么,每人手里都攥张表格,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人不断地横穿马路,来往的汽车不得不停下来。一辆警车停在附近,两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蓝短袖制服的警察悠闲地喝着可乐。   寒烟开着车慢慢驶过来,探出头来朝人群里张望。   享静、二牛、孟勋站在一个角落里,看见寒烟,朝她拼命招手。小任突然不知从哪蹿了过来,“许哥,嫂子,怎么才来,真绷得住劲,大家等你们半天了。快,我给你们占了个车位。”   郑雯下车。小任坐上,带寒烟拐到下条街区。一辆摩托车霸道地占了一个汽车位,“就这,我借的摩托,刚才有个孙子姿扭,说我不讲理,差点打起来。”   车停下后,寒烟要往meter表里塞钱。小任止住他:“别,看我的。”他鬼鬼祟祟地摸出一个中国的5分硬币,上面拴着一根细绳。他把钱塞进去,一摁表,钱掉下去后,又用绳子往上拉,5分零蹦比quarter薄,很容易拽出来。他又塞进去,摁表,再往上拉。   “嘿,你小子真损,大侄子就在那边,亏你什么坏招都想得出,”寒烟啧啧地撇嘴。“走你的,快找他们去,少管我的事。”   寒烟他们几个人拿出绿皮护照给坐在门口的女人看,那女人用手捂嘴打了个哈欠,摆头让他们进去。   一间300平米左右的大屋子里人头攒动,里面起码有100多人。20多个窗口上面亮着号码显示灯。扩音器里温柔的嗓音叫着:“302,No、5……”   寒烟等人紧张地填着表格。人群中的人都在交头结耳地小声说话,多数看上去是学生,夹杂着些农民打扮的男女。   “仔细点,别填错了,”寒烟一边嘱咐说,一边担心被同学发现。   “申请绿卡这栏里,咱写什么reason?”二牛问。   “寒烟,你就写学习,我是陪读,”郑雯说。   “办学习你到这凑什么热闹?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别装得特有正义感,这时候还秀气什么?”小任不满地说。   “自己拿主意吧,反正是自己的事。说实在的,我来这都心里有愧,”寒烟严肃地说。   “难说是福是灾呢,留条后路罢了,”孟勋似乎也不太热心。   填完表格后,郑雯悄悄对寒烟说:“你真拿定主意了?我可有些犹豫。你看那帮阿猫阿狗的农民都趁机钻空子来了,我真不想用这种方式。”   “先随大流吧,你没看大家都填了吗?到时候绿卡下来了,再改主意也来得及。”   “瞎嘀咕什么?天上掉馅饼还怕砸破脑袋?哥们这辈子算有救了,不用等大赦了”小任乐呵呵地说。   “倒便宜你这种人了,加拿大真瞎了眼,”享静讽刺小任。   窗口前,他们一个个接受了移民官的询问。出来时,每个人的护照上都订了张work permit。这就是说,今后打工合法化了。   一个月后,已经是盛夏季节。寒烟在屋外用海绵沾着清洁剂洗车,郑雯从屋里跑出来,把无绳电话递给他:“快,小周的电话,享静病了,咱们得看看她去。”   享静躺在大床上,脸色苍白,不住地轻声咳。寒烟两口子关切地看着她。疙瘩包站在一个角落里,低头啃指甲,时不时偷眼看看大家。   郑雯握着享静的手,问她哪不舒服,享静虚弱地说:“就是全身没劲,不想吃东西。头总晕沉沉的,老想睡。”   寒烟朝疙瘩包丢了个眼色,两个人出了卧室。   “享静得了什么病,看医生了吗?”寒烟皱着眉问,那口气象是在声讨疙瘩包。疙瘩包回避着寒烟的犀利目光,缩缩脖子说,“她就是难受。医生都看过了,诊断不出什么,就说她血色素低,我也搞不懂。”   “你凭什么搞不懂?你一天到晚和她在一起,她原来怎么不这样?”寒烟有点不讲理。   “她说她原来就有过贫血的,我也替她难受呀,”疙瘩包委屈地说。   “你难受个屁呀,以后别没事老泡享静,回家守你老婆去。”寒烟抬高了声音。   郑雯出来了,一把拉过寒烟说:“享静叫你呢。”   寒烟瞪了疙瘩包一眼,进屋去。享静惨然一笑对他说:“你别难为小周。我这病和他没一点关系。真的。”   寒烟翻了下眼睛,小声嘀咕说:“你们两的事,我怎么知道。”郑雯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有我陪享静就行了。今晚上我就不回去了,陪享静说说话,免得她一个人孤单单的。”   “这样最好,那我就先走了。享静,好好养养。郑雯,有事打电话。”不待两人说什么,他转身出来,看见疙瘩包闷头坐在厅里,过去一拍他肩膀:“走吧,周先生。这有人照顾享静,请您打道回府吧。”   疙瘩包眨巴眨巴眼,知道惹不起寒烟,叹口气,站起来对屋里说:“享静,Igonna go,有事call我。”两人出屋。   郑雯在给公司打国际长途,谈的是橄榄球的项目。寒烟在房间里焦躁地度步,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不push你们行吗?你们可真是老爷作风。我这边东跑西奔的为谁呀?怎么一点事都要拖上一礼拜?”   寒烟小声说:“差不多了,都快一小时了,我这月电话费又扯了去了,咱这可都是血汗钱。”   郑雯一调身,不看他,继续说话。寒烟走出卧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冲进屋,一把就把电话摁断,“让赵麻子打过来,老电话里穷白活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我还没说完呢。”   “有什么可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咱们都搭进2000电话费了,他们那边罗罗嗦嗦的一点进展没有,这不是坑人吗!”   郑雯把材料一扔,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住头。寒烟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这几个月来,他陪老婆东杀西闯,联系了十几个项目没有一个成功的,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对郑雯公司的人拖拖拉拉办事的作风极其看不惯。   郑雯呼啦把被子一掀说:“实话告你,我已经订了下个月的机票回国,这破地方我早呆腻了。你愿意留下拿绿卡,陪那帮老农民打一辈子工没人拦你。”   “走吧,走吧,你走了我更清净,谁稀罕你。”寒烟反唇相讥。   两口子又拌起嘴来。郑雯出国后,他们吵架的次数明显增多,谁也不让谁。   郑雯并没骗他,她说的话是真的。半年探亲的日期马上快到了,公司明确表示希望她准时回国,逾期除名,这件事令寒烟心事重重。在郑雯心情好时,他劝过她几次,希望拿下绿卡再回国,但老婆是个A型血,决定了什么事死认一根筋。每次一提儿子在国内没有父母在身边,性格变得孤僻起来,寒烟便无法再劝。据郑雯母亲讲,儿子在幼儿园的众多小朋友中是性情最蔫的,见别人孩子的妈妈接时,总问姥姥说:“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郑雯一看孩子的照片就说:“我临走时骗飞飞说,我过几天就来接他,他当时穿了件小坎肩,剃了个小秃头。他当时舍不得我走,眼泪就在眼圈慢慢滚。我现在一闭眼睛就想到他那可怜的小样,我真后悔当时骗了他,他肯定天天盼着我去接他,我真后悔。”   寒烟眼前也浮起儿子可爱的小样,心里一阵难受,但嘴上说:“儿子还小,咱们在这苦熬,还不就是为了他,他长大后会理解的。”   郑雯根本就没听寒烟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幽幽地说:“我妈说,飞飞虽然小,但心事特重,有时候自己玩着就掉眼泪。这么小就让他性格扭曲,我可受不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为了飞飞能有妈妈,天天晚上接他回家。我那么忙,每天都要给他洗衣服,我一边洗一边哭。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了家,又自己给拆散了,图什么呀?”   寒烟心情压抑起来,轻轻地抚摸着老婆的肩头,说不出话来。   “有天晚上,都深夜2点多了,儿子突然醒了就大声哭:'小汽车,爸爸给我买的小汽车不见了,我要我的小汽车。'我打开灯,儿子哭得更厉害了。他睡觉时都拿着你给他从国外买的小汽车。大冬天的,我掀开被子到处给他找,哪都没有,儿子就是不干。我最后发现小汽车掉到了床缝里。我穿着内衣爬到床底下,怎么掏都掏不出来,卡得死死的,我想掀起床垫,但我一个女人力气不够。飞飞还大声哭,我急了,打了他一巴掌。打完他我又可怜他,我们娘两抱在一起哭个不停,飞飞哭到最后睡着了。我给你写信时都没敢告诉你,那滋味你体验过吗?”   寒烟被老婆说得眼圈也红起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唏嘘不止。   “我当时一个人带孩子多不容易,可到这来还天天听你的狗屁呲,你现在变得这么琐碎,把钱看得那么重要。你在这能有什么事业?你原来的理想都哪去了?”   “我出来不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吗?我不是也再读书吗?我打工不是暂时的吗?我不会变成小市民的,放心吧。”寒烟知道自己有点口饰心非,但为了面子上好看,依然不承认自己精神上的堕落。他认为人这辈子哪能不受点罪呀?正是为了明天,今天才如此受苦,年轻时不拼命,以后哪能有好日子过?   但郑雯似乎猜到了他的念头,“你总说现在吃苦是为了以后享福,可你想过没有,每一个今天都白白的流逝过去,都苦凄凄熬过去,明天还有明天,明日复明日阿!咱们都是30岁的人了,就算以后有享受生活的钱财,我们还有享受生活的浪漫吗?我们还能再给儿子一个幸福的童年吗?”   “反正我知道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让我拼到40岁,行不行?我就不信老天对我那么薄情。”   “别说大话了,你我还不知道。你除了读书写文章有天分,做生意是万万不行的,因为你太容易轻信人。”   “好好好,你说的都在理。你要真走我也不拦你,与其让你在这受罪,心情压抑,不如我在这一人吃苦。”寒烟不愿意再争下去。他的心里也很矛盾,留得住老婆,留不住她的心。什么事都是有得有失,他不想强行扭转老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生让郑雯顺着他心思去生活,只能增加她的痛苦。可是,老婆这一走,他又变成孤苦伶仃。虽然两口子这些日子总吵架,但寒烟的心里却是踏实的,体重也长了不少。况且,郑雯在温哥华中国留学生的家属中算是混得最好的,在洋人公司里干公关,每月2000美元。多少人在羡慕他们两口子,多少比他们惨多了的留学生不是也在苦熬着吗?现在的日子已经比刚出国时好多了,肉体上的苦不用受了,但精神上的失落感却更难熬。那是种见不到,说不清的东西,有时候象钢铁般沉重,有时候又稀薄得如同空气。他是谁?他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样走。选择是自由的,不象国内在一个单位要呆到老死,连退休那天办公室的窗帘什么颜色,谁的身上有什么味道,都可以提前预估到。漂流和动荡感,对于他们这种吃惯大锅饭和扎根在一个城市不动窝的人来说,是一种提心吊胆的惶惑。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到了而立之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自由的空气中迷失了自己,在上百种选择中举步惟艰。回国和不回国的利弊,他反复罗列了无数次,每次都唉声叹气地把纸扔进垃圾箱。在上帝都死去的年代里,他是为虚无的精神活着,还是为实在的物质活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牵连,他的脑袋里一会清楚,一会糊涂。   寒烟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可以自由选择路径时,反而无法拿定主意。人这辈子大概就是要在无止无休的取舍再取舍中渡过。每一次自由的选择都是那么诱人,但同时又充满不测,在前瞻后顾反复权衡后,谁也难保自己走的路会通向天堂还是地狱。无数种或然性编织成人生这看似七彩绚丽的幻象,谁都生活在虚幻和谎言的梦中,用明天的辉煌来换取今日的黯淡,但得失有时恰恰会和人的智慧开恶意的玩笑。   寒烟试着让朋友们劝过郑雯,起码可以等绿卡有眉目后再走不迟,但和朋友们讨论到最后,他反到从理智上站在了郑雯一边,只是从情感上难以接受那失落的冷寂。他在6月21日下面用红笔勾了个圆圈,那天是妻子预定回国的日子,也是他的生日。选择那天启程,正好可以先给他祝贺生日,到家后,也赶得上给儿子过三岁生日。寒烟和儿子的生日仅隔两天。   稀薄的伤感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寒烟,他常常莫名奇妙地发呆,他意识到老婆离去将对他的留学生活是个致命打击,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住那从此孤寂的岁月。但看着郑雯渐渐高兴起来的情绪,他便将那惆怅隐忍在心头。他知道老婆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有什么心事便说出来,而且从来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她出身于部队家庭,从小受的正统教育根深蒂固,没有受到多少西方影响,对生活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解。寒烟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叛逆,多劫的经历使他对人生充满矛盾复杂的感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高尚的自私主义者,他不甘于屈尊人下,不断地发奋追求他认为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每次在目标马上就要实现时,他却突然又调转方向,向另一个亮丽的光点扑去。   他象头豹子般疯狂地追逐着远方的猎物,但每次接近后都是一个急停,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他在这怪圈中气喘嘘嘘地一刻不停地消耗着体力,在精疲力竭中得到一种自虐的满足,同时也迷失着方向和自我。他似乎只是陶醉于痉狞性的周期性发狠,根本不在乎脚下的路把自己带向何方,最大的乐趣就是发泄心中积聚起的带着毒素的热量。自从他的父亲和哥哥突然猝死,他的体内也存在着心脏传导阻碍的定时炸弹后,他便有些主动地向死亡挑战,进入一种歇斯地里的亢奋状态。   他对任何既有的成规都存一种仇恨的态度。他热衷于功名,但漠视现世的欢呼,那种求索只是为了酬谢坟墓中的死者。虽然他知道哥哥如果生在世上,也未必会固执地一条路走到黑,非要写什么捞什子小说,但这个死者的遗愿给了他一种可以欺骗自己,带有一种美丽残忍的浪漫,如同吸海洛因可以使人进入神奇的境界一样,他将生命献给那虽然短暂但却使人产生巨大陶醉的痛苦之中。   他病态的精神外部包裹着一具无法拒绝凡世诱惑的肉身,当他对自己沸腾的灵魂感到怀疑的时候,他会象沉睡而懒惰的狮子对世人嚼烂的腐肉投以好奇的目光。忘掉死者时通常是他精神陷入新的危机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会对金钱,对情欲,对物质享受具有一种爆发的冲动。每一次时髦的浪潮都能将他勾引,使他跳琅跃起,发动一次次猛烈而短暂的冲刺。但是,这种物质的和肉体的背离会在他精神的复苏后得到更正,这时候他便会臭骂自己,再进行又一轮的回归。   每天睡觉前他都会看看那日历的红圈。他瞒着妻子用铅笔一天天地勾着日子,6月21日象一个沉重的石碾毫不留情地向他心头一天天迫近。   郑雯的心情向夏日飘扬的云朵,每次当天空有飞机飞过时,她都会兴奋地叫:“马上就要看见儿子了。寒烟,你要是和我一起走多好。”   寒烟沉默地苦笑,他何尝不想回国?那种轻松的心情最令他向往。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看报纸,周日懒散地躺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打盹,和同事每天中午饭后进行的牌局,这些都已经成为无法支付的奢适,那分从容不迫的感觉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和妻子的关系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他对郑雯永远没有耐心,好话没有好说,态度蛮横;郑雯对他则牢骚连天,一百个看不上,为了他不及时倒烟灰缸已经吵过无数次架。两人可以为一点小事而爆发战争,急起来,什么伤感情的话都会说,吵完了,便分床而眠,第二天早上,又象没事人般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习惯,谁都已经不再敏感,不再珍惜地呵护各自在意的心曲,这种家常便饭般的情感漠视给双方心里留下的已经不是阴影,而是磨得秃秃的铠甲般的硬痂。从此,生活中没有激情、没有浪漫、没有心灵的交流和关切,细嫩而葱绿的爱情似乎还没有绽放出花蕾便枯萎了。孩子出生后,二人世界的所有诱惑和情趣便埋葬在块块补丁化成的尿片里,和夫妻之间更经常的指责之中。   寒烟喜欢文学,内心感受细腻,但郑雯却是粗放型、很少想事的女强人。谈恋爱期间,他们常去看画展、影展、听音乐会、谈文学侃美学,但结婚后,郑雯一心扑在工作上,回家便抄起电话,给公司的属下挨个地这个Miss那个Miss打电话,沉醉于社会工作者的责任,尽模范共产党员的作用。寒烟却从没有把全部精力和念头扑在工作上,他在内心深处始终给自己划出一块纯个人的梦境,不顾一切地维护着自己喜欢文学和体育的业余兴趣。这块自留地是属于谁也无法夺走的私产,是他愿意在世上喘气的理由。他厌恶当官和钻营,厌恶办公室靡漫的虚伪而难处的人际关系。在南方的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谁都习以为常地用大大小小的谎言和假笑同周遭人敷衍,谁都带着掩藏自己个性和真情的假面具。寒烟在这种环境中感到其累无比,回到家里,真想破口大骂地发泄,但在9平米、塞得连身都转不过来的,两家合住的家里,他连骂人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除了和妻子谈油盐酱醋奶粉尿布外,几乎没有其他的语言交流。   在温哥华期间,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和兴趣也越来越少。有一次,寒烟和郑雯送报纸走到一条寂静的街区。突然他们惊愕地张开嘴巴,这是寒烟一生中见到的最神奇的场景。粉色的花朵象从天上倾泻下来的花雨,云雾一样地笼罩着天空和地面。两旁的樱花树绽放着大朵大朵的淡粉的花朵,那花朵遮天敝日又覆盖地面,将那块地界变成一个粉色的梦幻世界。满眼都是眩目的浪漫,他只有在梦中和爱丽斯奇游记的电影中才见过这种瑰丽色彩。想象一下,满树的花,没有绿叶,没有枝干,完完全全的花的簌裹,而最奇特的是地面上也是一层密密的花毯,散发出晶莹剔透的清香。那种浪漫将周遭氤氲出一种神奇的氛围。静谧的四周悄无声息,一蓬蓬花团将其他景物都涂抹上一层诗意。他定睛望去,那花比桃花饱满,精细,花蕊和花瓣不象桃花那样模糊浮肿,而是清晰的如同贵妇人精美的裙边和头姹,剔透玲珑,纯正而傲冷,每一瓣一缕都象艺术品般晶莹,而这纤毫缩微的精细铺盖出漫天的一片,和远方的粉色合拢在一起。这真是人间天堂的感觉。   寒烟想把内心的这种幽微精细的感受传达给郑雯,却发现郑雯已经折了一支花拿在手上嗅着。   “你怎么随便撅花呀!”他有点怜香惜玉的感觉,“你这种中国人真讨厌。”   “去去去,你管的着吗?你今天倒文雅了,”郑雯立刻瞪起眼。“我喜欢这桃花,谁挨了你的事了?”   “别老外了,还桃花呢,这是樱花!”   “我就管它叫桃花,加拿大桃花。你又没去过日本,就你懂,这种男人真累。”   寒烟不想和她胡掰,劝她说:“咱现在马上回家赶快取相机来拍几张照片吧?”   “你犯什么神经?看看就行了,你没听说过‘傻小子爱花怕老婆’,改日再来也不迟吧。”   寒烟想解释说这种强烈的感受不可能持续太久,满地落缨的场面实在难得,况且,如果下场雨,樱花很可能便凋落。但这需要多少细腻的话语去解释呢?他和郑雯说话的句子不是命令句,就是祈使句,通常每句都不超过10个字。而且,两人已经养成了一种定式思维,谁都会不自觉地在第一时间内扭违对方的意志。郑雯就总对别人说,如果她想让寒烟做一件事,一定要先反着说,因为寒烟肯定会和她逆着来。比如,假若她想买鸡,便一定要先说,这鸡真难吃,一点滋味都没有。寒烟立刻会反驳她,不对,这鸡吃的是营养,滋味不好不是鸡的错,关键看你怎么做。   意识到这点时,他无奈地长叹一声,“唉,真是农民。”   “你是贵族行了吧?嗨,你帮我再折一支,我特喜欢这花,”郑雯说。   “人家罚死你!中国人就是这点缺德,从来不注意保护自然环境。”   “嗳嗳嗳,你居然成君子了!这是野花,公共场所的,这花早晚都是谢。可求着你一次了,神气什么!来,给我折那支含苞欲放的。”   “就是不摘,绝不鼓励你这种偷盗行为,可耻!”寒烟很拗。   “臭德行!拉倒,爱摘不摘。告诉你,我非要买那件呢子大衣,你爱同意不同意,那是我自己挣的钱!”郑雯生气后,立刻就扯到不相干的事上,这是她的习惯。   “那我就每天抽三包烟。”   “你吸毒谁管你,你这种人死了都没人稀罕。”   “你这种人,要是在旧社会,天天得挨揍!怨不得你妈年青时外号叫‘小喇叭’呢,你们家可真是阴盛阳衰。”寒烟也开始恶意讥笑郑雯。因屁大点小事而战争升级,这对他们不算新鲜。   “你真是地主家的后代,对你老婆都那么恶毒,要是在土改时,非把你斗得灵魂出窍不可!”   “臭农民!”   “狗地主!”   “你吃完饭不刷碗泡三天,是女人吗?”   “你晚上不刷牙,不洗脚,屁股上长癣,挣钱挣不过女人,什么臭男人!”郑雯一点不示弱。   两人孩子般地斗嘴,吵到最后,郑雯的杀手锏是提及寒烟大学的一个女友,那姑娘曾让寒烟失恋过。   “觉的挺不错的,那个大脚丫子怎么把你甩了?找她去呀!”   “别上脸,你要揭我老底,我可真他妈的急啊!”寒烟挂不住了。   “少骂人。谁让你先说我的?”郑雯口气缓和下来,且战且退。   这种吵架最后通常要归结到离婚分手上,不是寒烟摔脸离开,就是郑雯哭哭啼啼地跑走。这种动真气的大吵一般会一周一次,小吵则可能会一天两到三次。不管大吵和小吵,事过之后,谁也不会主动道歉,往往是寒烟的一句玩笑或郑雯叫他句外号,两人便开始和解,而且谁都忘了这次吵架的起因是什么。   什么东西习惯后就好了。慢慢的,他们认为两口子过日子,大概需要这么吵吵闹闹,磕磕拌拌,“打是疼骂是爱嘛”。既然彼此脾气和禀性已经都摸清,什么难听的话都不会真的刺痛谁,这种方式便如同种牛痘或肝炎疫苗,必要的毒菌和扎针虽然对局部产生红肿和痛痒,但对保证整个肌体健康却是必要的。日子还能怎么过?天天见面三鞠躬,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拉倒吧!他们已经习惯这样互相叫着外号,插曲打浑,小吵大吵地过日子。   “你老公和你天天开玩笑,骂骂咧咧才算正常呢,他要是到了见你就烦,一天不说三句话,你就要小心了,外面他肯定有小蜜了,”享静有一次在电话里开导郑雯。   “我和寒烟天天吵架,但吵完就完,我们已经习惯了,这大概算达到了婚姻牢不可破的境界了。”郑雯也同意。   寒烟在旁边听到电话后吱吱乐,郑雯白他一眼,故意对享静损他,“告诉你,享静,寒烟这人特粗鲁,总骂人,他一骂人我都哆嗦,我早晚非登了他不可。”   “嗨,郑大嫂,嘴下留情,人家享静是个文静姑娘,你在她面前毁我可伤良心,”寒烟有点着急,他很在意享静对他的印象。   “享静,以后找对象绝对不能找寒烟这样的,别信什么硬汉,还是奶油小生好,嘻嘻。”   享静在那边也开玩笑:“寒烟这样的男人打灯笼都没处找,蔡国庆那样的多腻味人呀。”   “那我把寒烟转给你吧,我去绑个大款去,”郑雯还开玩笑。寒烟悄悄地对郑雯说:“人家享静还没结婚,你瞎说八道什么!”   “那怕什么?我和享静是什么关系?告你说,你想打人家主意都是做梦,是吧?享静”   寒烟抢过电话,“享静,别听她胡扯。”   郑雯已经订了机票,马上要回国了。威尔森公司的副总经理安迪代表公司为郑雯送行,邀请了她的朋友一起进餐。他们在市中心最好的唐人餐馆包了一张大圆台。安迪点了龙虾、鲍鱼、象拔蚌等名贵佳肴和法国红葡萄酒。享静、二牛、孟勋、小任等人应邀作陪,男人都西服革履,郑雯和享静则穿夜礼服和曳地长裙。   安迪代表公司敬郑雯酒,诚意地夸她为公司作了巨大贡献,是他见过的最能干的中国女人。大家都很郑重,没有了往日的调笑,心头都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郑雯主动为大家夹菜,并表演了职业的分鱼技巧,这是她在这里的大酒店当伺应生时学的。   “郑雯,你也真是,怎么说走就走了?开始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我真有点想不明白。”二牛今晚一直心事忡忡。   “既然已经是决定了的事,大家就不提了吧。也没准,郑雯是咱们所有人中最明智的一个呢。”享静说。   “寒烟,你真就这么让老婆走了?”二牛还是问。   “哎,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由她去吧,”寒烟苦笑着,给安迪夹了一口菜。   “嘿,又来了不是,都说好了怎么又婆婆妈妈起来,”郑雯笑道。   “嗨,其实谁不想回去?说是出来挣钱来了,混一辈子大概也还是打工的命。郑雯倒真拿得起放得下,要搁我,我都怕回去让别人的舌头压死,”孟勋感叹。   “越想的多越乱。我就一个念头,人要为自己活着,为今天活着。不管我这步走得对不对,我都不后悔。”郑雯很坚定。   “嫂子真有绝的,象我这二赖子还在这忍呢,都混进洋人公司去了,马上就上天堂了,绿卡也有盼头了,怎么又想当劳模了?操,寒烟,我要是你,非管住我媳妇儿不可。”小任一边嚼龙虾一边说。   “我算什么呀?我说话没人听呀。”寒烟的情绪又不对了。   “我吧,我一开始也特别反对郑雯走,但转念一想,反正还有寒烟在这,进可攻,退可守,倒也可行。”享静看寒烟垂头丧气的劲便安慰起来。   “其实我也舍不得大家,当然更舍不得寒烟。我走后,有劳大家多关照我这口子,以后我在国内给大家接风。来,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郑雯说着站了起来。   飞机场的候机室里,郑雯和送别的几个朋友轮流拍照留念。郑雯悄悄地拉过享静,“享静,拜托你点事。你帮我看着点寒烟,他们几个男人心粗。寒烟心脏不太好,我走后,让他和二牛搬你那住,你帮我劝他别再打工,安心读他的博士学位,有什么事及时和我通信联系。”   “你放心吧,郑姐,寒烟没事。等绿卡一下来,你把孩子带出来探亲。”享静帮郑雯捋捋耳际边的头发。   小任弯腰对靠在行李车边发呆的寒烟说:“你就真让你媳妇儿走了?现在挡她还来得及,机票撕了我帮你出一半。”   寒烟摇摇头。二牛也凑上来,查看寒烟的脸色。寒烟长叹一口气说:“我想好了。我要是死留她能留住她,但她心里肯定特别苦。我是个男人,这罪还是我受的好,我承受的住,哥们,没事。”   “操,我真佩服你,许哥,”小任难得这么认真。   郑雯把寒烟拉到一边:“别再打工了,活得轻松点,最多半年咱们就见面了。”   寒烟点点头,但心中苦涩地想,这么多年夫妻,看来老婆还是不了解自己。我能轻松吗?越是想回国越要抓紧攒点钱呀。”为了不使郑雯年临走前担心,他假装心宽地说:“放心走吧。回去好好带儿子,我这你不用操心。”   郑雯和寒烟最后照了一张相,到分手的时候了。郑雯放下手提包,兴奋地和寒烟拥抱,寒烟的反应有些迟缓。郑雯走进安全门,笑着对大家招手告别,对寒烟大声说:“半年后相见,我在国内等你!常想着我!”   寒烟惨然地裂了裂嘴,招手告别。突然,眼眶一热,两颗冰凉的泪珠夺目而下。郑雯的笑脸已经远去,她绝对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去对寒烟意味着什么。寒烟心头涌起一阵悲凉。半年后相见?远隔千山万水,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眼前这告别的场景似乎含着不祥的气氛。他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刚才看到郑雯那么天真高兴地和他告别时,他感到心头隐隐作痛。她太不理解自己了,毕竟这次分手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她是探亲,这回国的一步自然可以跨得潇洒自如,但自己是自费留学,出来打拼天下的,不混出个人样来岂能走回头路?这天各一方的别离她懂吗?今后变换莫测的因素太多了,眼前这场面会不会就是两个人的生死诀别呢?   寒烟木然地站在原地发呆。身后享静和二牛的叫声惊醒了他。他快速地眨眨眼,调整好神情转过身去。三个男人都是请假出来的,于是,各自回去上班。寒烟开车载享静回去。   享静坐在后座上,寒烟沉默地开车。他打开录音机,里面传出老婆给他录的一首歌“相约在冬季”。郑雯轻而伤感的声音传出:“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寒烟突然身子一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流下来。享静在后面没有发现他情绪上的变化,说道:“这首歌真好听。”   寒烟的泪在静静流淌,他已经不想再去控制。他将玻璃窗摇下,任凭高速公路上的风乱头发。为了怕享静看见他的脸,他将后视镜故意掰了个角度。为了呼吸畅快些,他张开嘴,大口地吞咽着空气,让眼泪从腮上和鼻子里向下……向下……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将更加珍重自己;没有我的时日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我在寒夜里为你祝福……虽然刮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歌词越来越酸楚。寒烟想起自己苦苦挣扎的日子,想起自己出国前几个月曾一天打三份工,在大雪里走12个小时送报纸的场景,一股委屈袭上心头。“我是为谁?我苦苦地为这个家打拼,但老婆却离我而去。我为了今后的长远备受折磨,将所有的苦无声地吞下,但两个人还是分手……”他想到为了办郑雯探亲,他曾费了多大的力,着了多大的急,苦盼了半年多,在那样不正常的情形下出了国,在目前大家打破脑袋往外跑,国内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为了个破公司的职位,居然抛下丈夫不要,他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委屈,感到自己的内心无法被妻子理解,孤独的苦水无处倾倒,终于,他发出狼一样的干嚎。   享静吓傻了,她不知寒烟为何突然情感上崩溃,急忙叫他停车,关切地给他递过手帕。寒烟毫不理睬。他将车速开到150公里,眼睛注视着黑色平直的远方,时而发出断续的奇怪的呜咽。享静同情地用手扶在他的肩头,没有劝他,也没有说话。她的眼圈也红了,看到寒烟这样的大男人如此哭,她知道他心中一定藏着太多的隐痛。她细腻的内心感受到了寒烟压抑在心头的凄苦。   享静到家后,寒烟已经平静下来。两人在路上始终没有说话。停车后,享静坐到副座上,把录音机关上,陪寒烟坐着。有顷,享静悄声问他:“心里好受点了吗?”   寒烟长舒一口气,点点头。“上去坐会吧?要不,我陪你把东西搬来?”   寒烟摇摇头,低声说:“不用了。我今晚想一个人呆会。明天我和二牛一起搬吧。”   “那也好,不过,你别……”   “我没事了,刚才心里堵着慌。”   享静下车,嘱咐他说:“下午来我这吃饭,记着给我电话。”   寒烟点头,调头开车回家。   他在一个红绿灯处启动后,前面无车,加速后,眼前是个大下坡,他挂上空档,走最右边的车道,速度表上的指针是60英里。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右转弯的箭头标记,他错误地行驶在通向66号高速公路的车道上。他下意识地一掰方向盘,车箭一般地拐向正中车道。前方50米处是一个复杂的路口,有四条车道。最左手的车道有一辆车正在左转。由于寒烟刚才行驶的车道是右转弯,所以,两辆车应该不发生冲突。但寒烟突然的改道,使那个司机显然没有精神准备。如果他冷静地停下,还不致于相撞,但遗憾的是他踩上油门,想用时间差冲过去。而寒烟如果不挂空档,紧急煞车,可能也会避免这起交通事故。然而,一切都阴差阳错。寒烟的福特轰的一声撞在雪佛莱的侧尾部,耳畔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他昏迷过去。   福特车头撞了个稀烂,机器的五脏六腹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车前玻璃碎成雪花状。雪佛莱的尾部也是一个大坑。幸亏两个司机都带着保险带。寒烟的头撞在侧面的玻璃上,垂在一边。   四五辆警车鸣笛迅速赶到,一辆红色的救护车上下来几个医务人员。马路上警车横阻,路面上点着了两支喷射红色火焰的交通事故信号物。   寒烟被医务人员先用合金脖套固定好颈部,抬到一个带轱辘的担架车,推进救护车里。一个警察在他口袋里找出驾照和钱包,从里面发现了社会保险卡和电话本,用对讲机联络起来。   另一辆车里的司机被人搀着走下汽车,是个加拿大男人,用手捂着腰部,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声。   几个警察在用尺子测量着寒烟的煞车线。一道显明的轮胎印在正中的车道上摩擦出30米的黑印。   二牛正在精心地用小刀子修饰腊膜假牙,电话响,他接电话。突然脸色一变,对老板喊:“我哥们撞车了!”抓起衣服跑了出去。   享静正在洗手绢,接电话后,也脸色大变。穿着拖鞋就跑出门去。   寒烟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脸用绷带包着,仅留出左眼。几个洋人医生护士走来走去,这是医院的急诊室。一个男医生在看寒烟的CT扫描图象。他转头又看了看脑电图的纪录波线。脸上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   享静闯了进来,看到寒烟的样子吓了一跳。“大夫,伤势严重吗?”享静都快哭了。   “还好。仅是脑震荡,但不排除有颅内出血的可能。你是他妻子吗?”   “需要签什么字吗?如果需要交费,我有信用卡。”   “不是这意思。先观察一下,如果需要住院我们会告诉你,但如果仅是脑震荡,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养,我们建议他回家静养。”   二牛也风风火火的进来,“怎么搞的?怎么这么倒霉?”   寒烟缓缓地睁开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三张俯下来模糊的脸。他脑子里象初生的婴儿般空白一片,什么杂念也没有,整个世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几张脸慢慢地变得清晰。他认出了享静和二牛,还有一个是大鼻子的陌生洋人。他什么痛楚也感受不到,相反,脑子里有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宁静和空明。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寒烟不解地问,说着便想坐起来。那个医生摁住他,“keep still. Don't move. You will be all right."   享静和二牛对他笑着,那笑容令他不解。“这个洋人是谁?我是在做梦吗?”   “你受伤了,你撞车了,现在在医院。你一切都很好。”享静温柔地对他说。   寒烟面无表情,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又闭上眼。   寒烟躺在一辆面包车里,车子一停,他突然侧身剧烈地呕吐。享静给他锤背,他在干呕,胃象从肚子处突然就抽到后心上,翻腾的滋味令寒烟欲死不能。他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地上仅是一点绿汁。“使劲,使劲锤!”享静拼命锤他的背,但他还嫌太轻。“二牛,你来,快!”二牛上去玩命擂鼓般锤。寒烟呻吟着。享静看不过去,小声说:“轻点轻点。这医生真是,这样怎么就让回家了?”   寒烟躺在享静的大床上,床沿边放了个脸盆,供他呕吐之用。小周也来了,很关切地帮享静伺候寒烟。享静让小周和二牛在窗户边摆了个床垫。“二牛,你睡厅里,我睡这,晚上我照顾他,你明天还得上班。”   享静给寒烟倒了杯温水,扶他侧身吃药,二牛给他额头上热敷了条毛巾,三个人退出屋,小声说起话来。   夜沉了,寒烟在昏睡,享静没有睡着,睁眼望月色发呆。突然寒烟小声叫二牛。享静起来问他什么事,寒烟还是叫二牛。享静不解地问他,是不是想吃点东西。寒烟苦恼地摇头,说:“我要去厕所。”享静马上把二牛叫起来,指着脸盆说:“就这里面就行。”自己退出屋去。   二牛扶着寒烟,一手端着脸盆。寒烟努力了足有10分钟之久,解不出来。享静在外面把厕所的水龙头打开,故意让他听到水声。她是学医的,知道受过伤或动过手术的人第一次小便相当费劲,也相当重要。   二牛偷偷乐,引得寒烟也觉得自己这姿势非常滑稽,不禁乐得弯下腰去,可这样一来,脑袋里就象有万把尖刀乱戳般地悸痛。“你别逗我,我不干了。”“别别,胜利就在最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二牛鼓励他,故意用笑话让他放松些。这次小便足足折腾了20分钟。 第十章 --------------------------------------------------------------------------------   寒烟受伤后,象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阴郁着脸,成天躺在床上。脑震荡的后遗症很明显,他夜里盗汗,脑子里的疼痛,时而尖锐,时而钝重,失眠的情况很严重。   准备读的博士学业只能推迟,校方准了他的假,让他静静修养。小周从中药铺给他买了些天麻和灵芝,泡在一个白兰地的瓶子里。天麻可以恢复脑子,灵芝有镇静作用。享静这些日子上午去上课,其他时间便陪着寒烟。她想了许多可以让寒烟分心的事情,比如一起听听音乐,看看租来的录象带,出去散步等。但寒烟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寒烟把头侧垂到床沿下面耷拉着,形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他发现只有这样,脑子才感觉舒服一些。脑震荡导致了失忆,怎样撞的车,撞车一小时前的事他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储存在大脑里最新鲜的画面就是郑雯笑着对他招手,说半年后见面的镜头。那镜头象张年代久远的模糊照片,在脑海中漂浮。郑雯的脸不甚鲜明,似乎隔离得很远,只有那个声音空谷回音般回响不绝。   自从撞伤睁开眼睛后,眼前的所有景物便有种漂浮感,过去年代发生的事情总象大海的潮汐般涌来退去,带着苦涩的咸咸的味道。许多往事,许多人物在他脑海中走马灯般疾驶。   他自认为曾经非常优秀过,大学期间曾被全班同学公认为最有前途的一个才子,但一谈恋爱,他全变了。孤独和悲凉没影了,郑雯蓬勃的爱潮把他兜头埋在水底。他们不停地逛商场,下馆子,为了回谁妈的家而不停争执,琐碎事把他整晕了。大学毕业放弃了作家梦后,他变得俗不可耐。但他认为这不怨他,他早就对老婆有言在先。记得那是个夏夜,躺在床上,他突然呜呜哭起来。郑雯吃了一吓,“小弟,你心脏又不舒服了?”   “狗屁心脏。我这辈子算完了。我那妈的居然变成这德性了。”   郑雯摸了摸他的脑门,啪地打开灯,不由分说抓起他手腕,数起脉搏来。他心脏有点毛病。大学毕业那年,他脉搏突然跳得很慢,一分钟有时才37跳,心口也常发堵。一尿尿,心脏就乒乓五四的怪跳,常常吓得他小脸发白。住了阵院,查出他这是家族遗传病,叫“潜伏性二度传导阻碍”,也就是颗定时炸弹。大夫说:“以后别熬夜了,生活规律点,别太累。”   他心里倒从容得很,大不了一个死。他父亲这脉上早年猝死的人不少。老姑20出头就一跟头倒下没起来。他爸睡到半夜,起来帮助喂孩子,头一偏,过去了,才34岁,尸解诊断为“出血性坏死性胰腺炎。”还有他哥,刚24岁,好不容易从工人堆里跳出来,拿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结果,由于复习太拼命,一命呜呼,诊断为急性胃出血。   他妈是个医生,对丈夫和长子的猝死有自己的解释。他家族的人是胸腺体制,从猝然夭折的情况看,应该全都是死于心脏骤停,所谓的胃出血不过是脏器自溶。这就是说他也早晚有难逃的一劫。   “不过,小弟应该没事,你要是有事,当年摔脑震荡那次,早过不来了。”母亲还专门给他在一个大仙面前求过卦,那仙姑问完八字后一激灵“你家老二没事。他能逢凶化吉,过障碍如趟平地。放心吧。”   听完这些话,他没出声。那天,他一人在冬夜的大街上晃荡了三个小时,一边抽烟,一边想事。回来爬在床上恶狠狠地写了一大篇日记。   早搏和房颤以及胸闷,使他感到死亡在向他走近。那会儿,他对没结婚的老婆穷凶极恶,死命不让她去医院探视。他倒是好心,觉得自己没权利结婚,他妈这辈子被害苦了,他可不想再给自己的后代体内埋个定时炸弹。   没想到,郑雯却死活不舍弃他,踢都踢不开,他未来的丈母娘到医院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你可不能这样对待小莲。我们家祖上信佛,你和小莲的事都这样了,你可别往邪处想。”这使他没招。看着送来的那堆柿子和郑雯委屈的样子,他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为了女朋友,他只得改变自己。“这可不是我无能,也不是我自甘堕落。这辈子成名是没戏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吧。”他和命运妥协后,手头翻译的一本英文小说罢手了,考研究生放弃了,成名成家梦消失了。象条狗似的活着吧,上帝,我操你大爷!   生活从此变得象土末般细碎,他能吃能睡,穿着也时髦起来,钱在他眼里也变得越来越大,和郑雯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眼睛瞪得比鸡子儿还大,妈了逼妈了臭逼的一串一串的。郑雯求他别骂了,你一骂我心里直哆嗦,手都凉了。但他不管,什么都敢招呼。除了骂人邪虎,他早不是个爷们了。“我他妈早晚得自杀。跳丫中南海去。”   一晃毕业四年了,他一本书也没看,写豆腐干样的体育新闻稿太容易,他很快就有了些小名气。但他看不上这份职业,这和炸油饼的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个匠人。走上社会开始工作,他变成了一个标准件齿轮,在办公室沉闷的空气里,在一帮中年人阴郁而挑剔的目光中,不情愿地走上千年媳妇熬成婆的漫漫庸途。   他学会了上街买菜,饭后拿个弯子,晚上看看电视,见谁骂谁,睡觉前造造爱。一不留神,他成了个标准的小市民,而且开始热衷于单位里人和人斗的阶级斗争,背后说人坏话。几年来,出了几次国,彩电、音响、录像机、电冰箱都置办齐了,把9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满满的。唯一操蛋的事是他和别人合住一套单元,墙又不隔音,拉屎放屁的声邻居都能听见,练活儿时象受惊的小动物,时刻提醒老婆:“嘿,悠着点,别吱声。”   短短的五年,他从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年变成了和他爹妈一样的没有出息的知识份子,那种离开电视就只能两口子拌嘴解闷的生物,这曾是他几年前视为最可耻的知识份子的生存状态。   “没事,61跳,挺正常的,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郑雯看他安静下来,啪地把灯又灭了。   “告你说,我要是堕落下去能让你发疯。我能俗得天天和你吵架。我他妈的可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操性。”   “睡吧,睡吧,你怎么变都是我的,我不怨你。快别乱想了。日子还能怎么过,咱们这日子已经够可以了。”郑雯爱抚地拍着他,象哄孩子。“   他拿老婆没办法,不知是感激她还是怨恨她。没和她认识之前,他心中总充塞着一种悲凉的心境,在明亮的大街上走着,猛不丁地,他会哼起哀乐,或者是洪湖赤卫队电影里“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上……”。他能常时间地对着镜子,变幻出不同的表情,仔细地审视自己,“你是个天才,你他妈的肯定是个天才。”无数次他对自己念叨。虽然自己是个小窄脑门,还瘪了巴几,但他鼻子骨折后长成了一条标准的直线型,他把眼球使劲地向里凹陷,这样他的上眼睑便神秘地失踪,狠巴巴的眼珠和粗黑的眉毛便离得很近,使他显得锛深沉。而且,他的单眼皮也变成了双眼皮,如果他下巴再有力地收回,他就变成了日本的硬汉演员高仓建那孙子了。他满意地看着那个映象,最后“呀”地大叫一声。他总是以这样的收尾离开镜子。这起码能让他目光中的杀气保留30分钟。   “凭什么别人是天才,我他妈的不是。那么多人出名,我们家就出不来一个。死了两个人也该找补回一个了吧。上帝,你大爷。凭什么让我爸我哥早死,让这两个天才早死,你丫真不是东西!现在又给我弄了颗破心脏,熬夜用功都不行,你让我活什么劲?!”   他觉得命运和社会对他都不公平,他胸腔中总郁结着化解不开的仇恨。他喜欢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常把自己想象成黑衣大侠,仗剑孤行,周身充满杀气。这个社会欠了他太多,他认为全家老少死了那么多人,不是病死的,而是时代逼的。一个他奶奶的文化大革命,老爷被斗后活活把自己饿死,爸爸猝死也是挨批后心情不好。哥哥更是为了跳出工人圈,一会拼命练提琴,一会拼命练体育,一会拼命写小说,一会拼命考大学,拿到通知书后又拼命努英语,大冬天拿冰水泼头爱谁谁。操,除了悬梁卧薪没有,刺骨尝胆的罪都受了,都吞了,他要不是那么玩命能早死吗?他要不这样玩命,他能活吗?   文化大革命个臭王八蛋,没有你,我能学会骂人吗?我能12岁就“飞”人家帽子,让人家开瓢吗?我能他奶奶的从小到大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一律大小便的进不去吗?谁不想踏踏实实的活着?可你丫已经逼我到这份,我活个大鸡巴!   他就这么刻毒地骂,在内心深处,在日记上,在没人的地方。骂天骂地骂自己。他不认为自己变态,变态也是那帮孙子整的,但谁是孙子,他也懵懵懂懂。他觉得要是没有这份没头没脑的愤怒充塞胸臆,他就无法生存。他读武侠时,心里总敬佩那些报杀父之仇的侠客。   一个小脏孩儿,躲在马厢暗处,看到父亲惨死在仇家的鬼头刀下,仇恨象毒液般吸进眯缝的眼睛中,不报此仇,枉为人子!然后拜师学艺,金钟罩,铁布衫一通猛练。   在那仇家大喜之日,一个黑衣剑客蒙面而至,面罩一掀,手中长剑“锵啷”出鞘,面容一沉,森然发语:“还记得我吗?10年前今夕此时……”   那仇家抖若筛糠,愕然失色:“原来你是……你是孙大侠之子,孙……”   他仰天长啸,手中利剑灵蛇般一抖:“操你苟的,纳命来!”索魂剑法精光笼罩,浓重杀气夺命封喉。瞬间,数十口之家已然魂断命绝。回手一掷,冲天大火映照出一个冷峻硬汉。   这就是他。他心中的自己。他无数次地沉浸在这个壮烈的场面之中,但随着眼中杀气的遁散,他目光迷离,心下彷徨。他的仇家到底是谁?他如何能圆自己这血海深仇?   他就这么活着,谁也不服,所有的生人都是臭王八蛋。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早晚要干件大事,但他干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于是,就在日记上骂自己,骂完把笔一扔,蒙头大睡。   父亲的死对他刺激不大,当时,他还是个小屁孩儿。但哥哥的死却让他变得穷凶极恶,对这世界充满仇恨。   他哥哥比他大两岁。文革那会儿他家被抄,大院的孩子们见他们就打。挨打挨多了,流点血也就那么回事。于是,一对恶少横空出世。独家小院和三间大北房被人占了,他们被赶到一个叫周转房的大杂院。院里都是帮胡同串子,一群拖着鼻涕的毛孩子开始还想和他们炸刺儿,结果,让这哥两象小鸡子般的收拾了。   附近还有帮工人子弟住的大院,一个叫电查院,一个叫40512。他们从骨子里看不上那帮工人子弟,率领着周转房的一帮小崽子,举着大板砖打得人家俯首称臣完事。最熊的是中央乐团的孩子,其中有个叫夜猫子的是他们仇敌。一天晚上,他们哥两和华贝儿正溜达,发现墙根有个黑影溜过去,一看就不是好鸟。抓住一看,是夜猫子。这小子贼眼嘀溜溜的,缩着脖子抱着脑袋,一副找揣的样。“孙子,你妈逼,你丫干什么坏事了。”他过去掐夜猫子耳朵一抠抠肉,把那孙子疼得直叫娘。   “小丫的,晚上出来没憋好屁,滚!”   回家一看,他家的几扇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这还了得,于是,当晚夜猫子也就被砸了个希里花拉。   在他眼里,其他人似乎总在有意和他作对。他倒不是把别人都当仇敌,但他总觉得别人是在不怀好意地要伤害他,从小到大,他受到的伤害使他坚信人性是恶的,所以,他敏感得抗拒任何他认为是想欺负他的人。“不欺负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负。”这句话和他的血液流淌在一起。   哥哥死前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印象极其深刻。他哥长得清秀,冷峻,永远阴郁着目光看人。   那天,他兜里还有10块钱,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哥两杀到西单的翠华楼饭庄,淮扬菜的馆子。二楼冷冷清清,他和他哥都穿着军装。他哥不是兵,假的。领章用两块橡皮膏正反一贴,回厂子前一撕,谁也不知道。那会,时兴穿军装,城市兵特牛,干部子弟都穿四个兜,不是四个兜就把袖子裁一块,做个假兜盖,愣充军官。大街上,不系风纪扣,把国防绿帽檐撑起来歪扣脑袋上的那种城市兵。   饭馆里没什么生意,几个女服务员坐那甩扑克,顾客进去连眼皮都不抬。桌子上油了麻花,几快大肥肉丢在中央。   两人鄙睨地扫了眼那帮服务员。“这帮孙子怎么都这奏行,”他哥故意骂道。那几块料抬眼看了看这边,一看不是善茬子,故意大声叫:“一根鼻涕。”“两噶瘩包,想走,扛死你。”   “臭德性,就你能格儿,我敲死你个不知死的。”   “嘿,长耳朵没有!”他哥把领章一撕,站了起来。   坐一边打毛活的一个老妇女低声嘀咕了句:“吃戗药了这主。”   寒烟一看要掐起来,赶快圆场。“有管事的没有?”   “两位爷,您要忙就去别处,我们这上菜可慢。”那老妇女打了个哈欠走过来。   他们点了个鱼香肉丝、一盘木须肉,一个鸡蛋汤和两升啤酒。   两升啤酒上来了,塑料升黑乎乎,油腻腻,酒上还飘了几个碎葱花。那会的啤酒象马尿,又酸又苦,也不冰镇,温都都的。但喝啤酒主要是摆谱,老爷们连啤酒都不喝,吃饭让人觉的是乡下佬。   他和他哥之间话不太多。很少聊各自的事,说家里事也是损损继父。他们背后管继父叫“大汉。”   “真烦,一回家就烦。还不让在家抽烟,”寒烟发牢骚。   “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要不是看在大汉对妈好的份上,我也不受他那个,”哥哥其实很懂事。   “你跟海滨的事还行吗?”他知道哥哥考上大学就要去广州,不知他女朋友怎么样。   “总算熬出头了,当这臭工人我腻味透了,我就想离家越远越好。”   “海滨他爸还牛吗?”那老头过去嫌他哥是工人,打架挨过处分,而且进过分局,所以禁止女儿和他谈恋爱。这事把他哥伤得够戗,从此发誓不跳出工人圈不姓许。   “他爸也是好心,如今谁不是视力眼?我就不信我这辈子就是吃窝头的命。小弟,这世道,你有半斤重,想找八两的,难死你。你要是一斤重,八两的一划拉一片。咱家的孩子就是不能和别家的一样!”   这话他听哥哥说了无数遍了。其实,他家不过是个臭老九,但哥哥身上那种干部子弟的气质却是天生的。他鄙睨万物,不管看谁,目光都冷冰冰的,充满仇视。有时候,他担心哥哥那目光会惹来麻烦,因为,他皱眉斜视的样子无疑是在骂对方是傻逼,如果遇到一个更糙的主儿,两人一犯照儿,非打起来不可。   哥哥多不容易呀。为了脱离工人圈,想当工农兵学员,但家庭出身不好根本没门。之后,为了找出路,发誓写小说,上来就是一部长篇。夏天,提着马灯去野地里写作,蚊子咬得他笔都握不住;冬天,坐在孤灯下写不下去时,用冰水浇头,计划完不成,干坐也要坐到天亮。哥哥去世后,《人民文学》的老编辑哭了,痛惜失去一个有才华的青年。   哥哥死后,他发誓要搞文学。那时,他在运动队当撑杆跳高运动员,他先后打破了全国少年纪录,成为明日之星。但在一次全国比赛上他摔伤了,伤好后,他从地方队跳到八一队,不经意间又打破了全军撑杆跳高纪录,但这时,他已经铁心要考大学。仗着身体好,记忆力强,他考入北师大英语系,短短两年中便从一个差等生变成全系的优等生。   十几年的回忆在寒烟伤残的脑子里碎片般呈现,不管是明亮阳光下的中学时期,还是英气勃勃的运动场上,一股悲哀的潜流总压抑着他的心灵,给所有事物都罩上沉重的黑边。神灯在心中熄灭后,他排斥记忆对哥哥的召唤。他知道自己已经堕落为一个俗人,他不惧死,但他却为了别人活着。他放弃自己的追求到底是出于对妻子的怜悯,做丈夫的责任,还是自己畏惧艰难和沉重的一个现成借口?他怀疑可能是后者,但也可能包容着前者,他根本就无法将哪怕最简单的一个念头搞清晰,哪有什么线性思维,所有的念头都是黏乎乎稠腻腻的一团,如同他受伤的脑浆子,他有时候能清晰地有逻辑的表达心境,但完全不是由于他的思维明晰了,那是语言和词汇顺畅的结果,相同的心思在精密的语汇的包装下显示出了深度和哲理,事实上呢,他知道自己脑中并没有新的物质和流体产生。由此可见,最深刻的思想家和最伟大的演说家的内心和情绪与屠夫和卖鸡蛋的没有两样,七情六欲就是那么点事,搞鬼和作崇的都是欺骗人的语言,而人在自己发明的这种幻术前也常迷失自己,让自己掉进陷井和精神苦海中,残酷地折磨被大脑主宰的痴呆了的肉体。   他胡思乱想,受伤的脑细胞异常活跃,打破了往昔的秩序和组合,他有时似乎看到了满天飞翔的天使,看到哥哥的灵魂透明地笼罩在五维空间向他微笑,但却瘸了一条腿,因为他曾偷偷收留了哥哥的一块骨灰。他还想象出上帝其实就是个巨大的人体,地球不过是个小小的器官,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都在平和的缓缓运动,山川无语,大海潮汐,和谐的自然向人类预示着生命的意义。但是,人类创造了仇恨、善良、罪恶,道德和社会规范,人鬼错位,阴阳裂变。脑震荡错位的脑浆子不会让他变成个白痴吧?变成了一个用怪眼观看世界的疯子。疯子又有什么不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人的生命能全部属于自己吗?这个许寒烟和他内心中那团不成形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怀疑自己就从没有准确地表达过自己的内心,也从来就没有用自己脑袋里的幽微念头活过。他是在社会的观念和语言的丛林中,靠寻找不属于自己的公共路标,按照别人的目光和意愿艰难地塑造着自己。这个大众前的自己和他心中的自己根本就不相识,也不展开对话,甚至从不对视。他的原始自己被那个外在的自己镇压着,他不敢张扬隐藏的自己,因为那是咆哮的欲念的大锅,包藏着一闪而过的杀人、强奸、抢劫、贪婪等所有丑陋的念头,他必须要时时用理智卫兵般防范着潜意识中真实躁动的生命力量,那警戒的道德伦理卫兵只有在暗夜或睡梦中才会偶然打盹,这样,罪恶就会浮现在他的意识表层,就会让他惧怕和蔑视自己,就让他感到自己其实是个魔鬼,是个白天道貌岸然,戴着面具的伪君子。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因为从没有人有勇气讲述自己在无人的暗夜中是否手淫,是否曾闪过强奸和谋杀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念头。他曾经认为人和人有着非常大的不同,曾崇拜过高尚圣贤的人,但文革一梦之后,他已经认清了神为何物,好人就是少犯错误的人,或者说是捆绑自己卑下欲念成功的人。谁都以为人无法看清各自的内心,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谁和谁又能有多大区别?用好与坏作为道德天平的两极真是对人性的戕害和歹毒的误解。每个人的基本情感是没有太大区别的,真有实质的不同吗?恐怕有的只是视角的不同,时间的不同,和涂抹色彩的不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使寒烟感受到一种超脱沉重的轻松悠扬,但当他进入到现实的理智思考之后,他的眼前就呈现出满是痛苦和无奈,他的思维便重新陷入无可奈何的茫然和混沌之中。 第十一章 --------------------------------------------------------------------------------   只有享静陪他时他才感到心情好些,她带来的是真实的关怀和微笑,如同照射在窗前的那缕阳光。作为回报,寒烟也不让享静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别老想事了,医生说脑细胞最好的恢复方式就是什么也不想。来,我给你算一命吧,”享静把寒烟的头抬起来摆好,坐在床沿上让寒烟洗牌。   寒烟懒洋洋地胡乱倒了几把,交给享静。“有什么可算的,我这破命,算也是瞎。”享静笑笑,不说话,开始把牌码成金字塔状,将最后一排的7张牌亮出来,然后用手里的牌翻出来一张张寻找13的组合。   “嘿,你命真顺,你看多顺呀,”享静一面翻牌一面叫。已经有一大半的扑克被组成了13这个西方不吉祥的数字。床上的牌只剩下六张,其中有三张是A。享静手里还有七、八张牌。她嘴里叨叨着,“圈,圈……讨厌,这圈都到哪去了?”最后一张终于是个Q,但A已经被后面的牌压得死死的。   “完了,我说瞎了吧,你偏不信。”寒烟自嘲地一笑。   “别急,还有最后一翻呢,”享静执着地说。她从顶部抽出一张,翻之前说:“六”。果然是张六。六和七组对后,后面的牌象解开了死疙瘩,全活了。“还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享静浅浅地笑,把牌前一张后一张地拔出来,组成对儿的放一边,其他的算死牌。   一共有四副对儿,分别为4、10、J、Q。享静让寒烟选出四张牌反扣在每对牌上,然后又让他认真选张本牌,说那是他的命牌,很重要。寒烟随意地指着最上面的一张说:“就是它。”一张4。   翻出另外扣的几张,分别为3、5、7、K。享静煞有介事地微微点头,“真准。”寒烟看她那认真劲不禁一乐,“来吧,享仙姑,看我是不是还有艳福,还能活几天?”   享静指点着牌说:“你的主命是四平八稳,4配3说明你四平八稳时还总三心二意疑心疑鬼; 10是大财,5是小财,哇,这是说你不久会发笔横财;J和7不太好。是说你生活中常有小人出现,所以你总爱生气,爱骂人。Q是女朋友,K是贵人,这说明你的福气都是女人给的,比如这次,有郑雯和我给你保佑,你才……嘻嘻嘻。怎么样?神吧。”   寒烟心情轻松起来,也和享静开起玩笑:“你别唬我,我20年前就玩过这个。你听我的解释。这4呢就是死,我三天两头想着死;10是大福,但我时乖命蹩,总被人给一把捂住,结果还是个吃白食的二百五;这小人有两个,一个是郑雯,一个是气我的人,就是你;那Q是小周,俗话疙瘩包,我看不上他,所以我就kei他。”   “瞎说,瞎说,”享静不依不饶地拿两只拳头轻轻擂寒烟的头,被寒烟抓住一只手,说:“来,让我给你看看手相。”享静立刻安静下来。“我最信命,看吧,但不许瞎说。”   寒烟先看她的手指头。“哟,你怎么有三个斗呀。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看来,你这辈子就是个豆腐妞了,发不了财。”   “我才不稀罕发财呢。来,我看你有几个斗?”享静拿过寒烟的手,认真看。“哇,全是斗呀!你是金命嗳!”   “哈哈哈,这叫大福大贵。等本人发财后,赏你座金屋。”   “别臭美了,这叫物极必反。这说明你是铁公鸡,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一毛不拔。”享静开他玩笑。   “好,说得好。来,给我看看手相,我特信,”寒烟伸出左手   看了半天,享静认真地说:“你这人吧,心事太重,操心的命。你特别重感情,但用情不专,你看这道线,说明你有个情人,不对,一共两个,从12岁就开始有了一个,好家伙,真厉害。”   寒烟笑而不语。   “你的童年很不顺,受了不少罪;20岁开始转运,还出过些小名,事业发达。但后来就断了,一直到……差不多45岁才又大器晚成。你看这根线,说明你今生今世注定要漂泊异乡。”   “阿呵,goon,看我能活多少岁?”   “你17岁时有血光之灾,喏,就是这个岛形纹路。嗳,你心脏还不好,这上面说了,你要是不注意,60岁上有一劫,熬过去就能活成老寿星了。”   “你怎么能看出心脏不好?”寒烟吃惊地问。   “厉害吧,以后就拜仙姑别求观音了,嘻嘻,行了,蝎子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给你看。怎么样,脑子不疼了吧。别乱想事了,人生由命,富贵在天,金命先生。”   寒烟端着那只手,狐疑地看着享静。   寒烟的情绪时好时坏,脑袋疼得太厉害时,他就用头撞墙,大声咒骂,坚决拒绝服用止疼药和安眠药。不知为什么他把账一古脑地记到了郑雯身上,认为自己辛辛苦苦营造出的一套计划全被老婆毁了。   “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坚决制止她走?你是男人呀,”享静总替郑雯说话。   “我算狗屁男人!凭什么非让我一个人扛这十字架?我为了谁?你说郑雯怎么就不明白呢?”寒烟抱着脑袋嚎叫。他和享静已经非常熟,把心中的痛苦嚷出来是种解脱。   “女人的苦恼你知道吗?你们男人就知道打拼天下,成名成家,那是你们男人自己的梦,女人要的不是这些。女人不需要自己的男人都变成百万富翁,嗨,怎么跟你说呀!”享静也急了。   “但是男人总归是男人呀,你让狼变成兔子,能行吗?我最受不了郑雯把我当小鸡样的护起来。”   “怪不得郑雯老说你根本没把她当老婆,总把她当竞争对手呢。现在我发现她说对了。”   “可笑!哼,荒唐!我发现没法和女人理智地讲道理,你们总偷换概念。”   “好好,我们头发长,见识短行了吧。原来我以为你能理解女人,现在我发现你心里还是和其他男人一样。”享静挺认真地说。   “算了,咱两人争什么劲。我承认我这人特没劲,特猥琐,可我就是不甘心。”   享静无语。半天,轻轻地问:“寒烟,你说咱们这些人出来是为什么?一个国家流失出这么多人,这股出国潮正常吗?我怎么觉得象难民逃荒似的。”   “这个问题我也常想。”寒烟叹口气说。“大家都为淘金吗?我相信最浅显的心理层面中有这个因素,但骨子里却未必,大多人还是想求学发展。我有种恐惧感,主要是以前那个疯狂时代害的,有点象被关监狱多年的犯人,门一开,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管不顾地逃出去。逃出来干吗?胡里胡涂。我了解过,多数出来的人不是因为在国内单位受气受压,就是因为人事关系太复杂,出来的人当然是鱼龙混杂,可龙要被当成龙,鱼要是有机会跃过龙门,谁会昏头昏脑的往外冲?”   “我不是龙,可我也不甘心被晾在岸上。但是,到了国外,我又发现自己象片浮萍,那种失根的感觉令人不堪忍受。在国内,大家可以谈理想未来、文学艺术,可这里,我们就象无头苍蝇,乱飞乱撞。现在我连飞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只能听天由命。”   “没错。我就象拿着一把钝钝的剪刀,冷漠地搜寻着自己身上痛感的神经,一根根把它们割断,直到把自己弄成一个白痴为止。但是,遗憾的是,我这手术还没有作完,现在正是最痛苦的时候。”   “谁都对家里瞒着真相,国内人还是蜂拥而出,我真担心这种情况,你为什么不写点东西,说说真话?”   “作梦还是比真实更美妙些。人总要有个追求,灯蛾扑火自焚不是种浪漫吗?我说又有谁会去听呢?现在的道理未必就是以后的道理,现在的感受也未必就是以后的感受。文革才过去多少年,现在谁愿意记忆它?人的遗忘功能对人是种拯救,我受伤的失忆不就是为了不使我记起最可怕的一幕吗?”   “可是人为什么总是在不断地欺骗自己呢?你既然已经看得那么清楚,你现在又为什么还要往深渊里迈?”   “我不知道。我发现我最搞不懂的就是自己。我敢说,现在大家在盼绿卡,盼有份安定体面的工作和洋房,但一旦这目标实现后,大家肯定会出现新的失落和痛苦。我自己肯定会这样子,除非我真变成二百五。我这辈子注定会不断从希望走向绝望,从一个梦走向另一个梦。”   “寒烟,你去过教堂吗?以前老有几个人拉我信上帝,也许,咱们是精神太空虚了。”   “我宁肯信菩萨,省事,有求必应。不遇到事时就拉倒,遇事时求一下,中国人就是这么讲求实惠。”   “改日我带你去趟Richmen的观音庙,听小周说那里的签特别灵。”   “算了,我还是信自己吧。混不出来,我宁肯下地狱。”   寒烟养伤这段日子非常清净。享静上午上课,下午和晚上陪他在家。闲着没事时,两人就天南海北地聊天,谈论音乐、绘画、诗歌、哲学、历史、艺术。两人都相当博学,交谈中,他们发现彼此的兴趣格外地一致。   “我最迷恋肖邦。他的钢琴曲总有一股让人心碎的凄苦,那是流亡在异乡的思念,”享静说。   “他和乔治。桑夫人之间的爱情更是传奇,那种精神上的苦恋真是高尚、感人,”寒烟应答。   “我知道你喜欢贝多芬,但我更倾心舒伯特,他的作品中显示出那样复杂的人性。”   “我喜欢贝多芬的力度,但要说丰富,我喜欢德飚西,你听他那未来里的炮声,那才是生命的轰响。”   “你喜欢老柴吗?听说他是同性恋。”   “天才音乐家里同性恋多了,舒曼也是。不能用性取向评价一个人吧?老柴我喜欢。拿破伦攻陷莫斯科,召他进见。柴可夫斯基立而不跪。拿破伦说'你可知我是皇帝吗?'老柴朗声答道:'音乐界里我就是皇帝!'真是条好汉!”   “诗人里你喜欢谁?”享静问。   “过去喜欢李白,现在喜欢杜甫。”   “你喜欢李清照吗?”   “太喜欢了。我就喜欢病态的女性美。嘿,听说你擅长填词,吟一首听听。”寒烟支起身子说。   “我的词平仄不分,瞎写的。”   “我也不分,交流交流。”   享静低声吟咏了一首青玉案   "两年依旧梧桐树,共谁湿,微微雨。   曾记繁华人满路,   怀伤悄立,任秋光转,紫电金蛇舞。   相思谁道曾如缕,却似无着纸鸢去。   沧海桑田心已度,   沈园重到,落花仍在,望别张云处。”   “好词,真情四迸,真有李清照遗风。我也念一首没格律的习作。”寒烟想了想,开始:“少年凌云志,魂飞一泓然。浮躁年华,踉踉跄跄遂俗念。也想丹心似骨,更慕英雄前贤,凡世苦纠缠。叹一腔宏愿,着冷霜侵染。寒风起,星凌乱,此生无愁有恨,壮志讨流年……”   “不错,挺苍凉的。”   “不好意思,小儿科,这是以前的旧作了,现在……嗨,别提了!我看我这辈子早晚要自杀,”寒烟长叹。   “那你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了吧。自杀的人都是天才,把这世界看得太透了。海明威自杀,川瑞康成自杀,拜伦自杀……幸亏你放弃了文学。”   “我这辈子要是自杀也是因为什么都干不出来自杀,或者是为情自杀。算了,咱们说死干吗?走,出去散散心去吧。”   他们两坐在一个山丘的草坪上,山下绿树浓荫中,平静的湖水在一个高高的尖塔下缓缓流动。阵阵微风吹得草颈象颤动的绿色雨丝,阳光柔和地洒落在他们身上。   “我觉得塔尖有点象三K党人戴的面具,你看,尤其是那两个小红点,象不象藏在白布下的眼睛?”寒烟说。   “你都想到哪去了?真有意思。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做过当总统的梦?”   “我可没那么大野心。我的梦是在拿破伦手下当个士兵,然后用我背囊里的指挥棒成就一名将军,征服敌人。”   “我看谁都难以征服自己。拿破伦若是能征服情感,他也不会被关到圣赫勒拿岛。”   “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无情未必真豪杰嘛,,连疯子希特勒临死前都还了爱娃一笔感情债呢。”   “你不是希特勒,我也不是爱娃。我们两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沧海一粟而已。”享静更正他。   “对对。人说每滴水都能反射出太阳的光辉,可我现在就觉得自己象只暗夜下的蝙蝠,胡飞乱撞,瞎了巴几。有一阵,我还信泰戈尔的诗'只管走过去,身后的花朵自会开放。 '现在, 我老想起美国乡间诗人RobertFrost的那首小诗:'Theroadnottaken‘”。   享静眼睛一亮,“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英文诗,平白的文字里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她开始背咏那富有音乐感的诗:   “Tworoadsdivergedinayellowwood,   AndsorryIcouldnottravelboth   Andbeonetraveler,longIstood   AndlookeddownoneasfarasIcould   Towhereitbentintheundergrowth; ........   Ishallbetellingthiswithasign   Somewhereagesandageshence:   Tworoadsdivergedinawood,andI-   Itooktheonelesstraveledby,   Andthathasmadeallthediference.”   寒烟感叹到: "是呀,人生一道道岔路口,走此失彼,前程谁也无从预料,一步选错,整个人生都阴差阳错,谁都以为自己选对了,但是……唉。”   “别发愁了,人无百年命,常有千岁忧。我看你还是信咱们的老庄吧。‘惟不争,故无忧。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无为而后有为’,”享静看来对老子还挺熟悉。   “实话说,我现在最讨厌古圣贤的格言,横竖左右,说什么都有现成的成语等着你。我看中国人就是让诗书子集害了,让名句和民谚害了。你说人是什么?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第一是有感情,第二是动物。就是说吃喝拉撒睡加上作爱,这是人的本原,其他的全是虚伪的慌话。”   “你太偏激了。你在反社会的同时就证明你不是动物,你在用语言和文字示爱时也说明你不是动物,所以,我认为那话应该改成:有感情的动物不是人。”   “哈哈,太深刻了。真有你的,老刁!”   “嘻嘻,说到人性,旧约里说,上帝造人后,撒旦就去诱惑人。世人带着原罪作恶多端,上帝拿撒旦没办法,就让儿子耶苏基督成为罪人的救赎者。2000多年来的基督教的主题就是罪恶和救赎,这在教义里就称为:'因信称义。'知道吗?人生来就是赎罪,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人类。”享静开始兜售她对宗教的看法。   “我不信上帝。20世纪最有力的呼喊就是'上帝死了!信仰死了!人死了!”这大概是寒烟出国后第一次正经地和谁谈论哲学观点,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谁能给斯芬克斯的朝拜者指引第七条路?我读过鲁多夫。洛克尔为人类描述的那个永恒的圣地。他说人类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最终的一次朝圣,他希望最终六条路合而为一,解开斯芬克斯那微笑的千古之迷。但是,人类真能使六条路汇合吗?浮士德的徘徊彷徨,唐璜的故作潇洒,哈姆雷特的优柔寡断,堂。吉坷德的迂远,麦达尔都斯的情欲,冯。阿夫特尔丁根的执著,谁能诱惑得了那狮身人面的怪物?”   “信不信上帝由你,但我说的是人的罪孽太深。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创造的人类文化说的是什么?全都是罪对人类的诱惑这个主题。每个象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身上都有着奥林匹斯诸神的七情六欲。人们为了私欲,一次次地牺牲道德,和罪恶妥协,又为罪恶开脱。”享静与寒烟争辩。   “道德是人制定的,也是随着时代不断修订的。道德不过是取得心理平衡的产物,牺牲旧道德的痛苦仅仅是短暂的,新的平衡会建立,新的道德也会被世人接受。道德和罪恶不是对立的两极,不是合二为一的两个半球,也不是平行的直线。我认为,生存的欲望和利益的需求是互为因果的。为了某种利益而约定一种道德,为了某种利益而重建另一种道德,这在佛法里叫'佛魔不二'吧?这也就是我常说的‘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事实上,罪恶与道德是个球体,从任何一点上,你既可以说这是新一轮道德的开始,也可以说这是旧罪恶的结束。”   “你的意思是说罪恶和道德可以画等号?这真是寒氏理论。”享静撇嘴。   “不是理论,是哲学。有些事人们从各自的角度褒贬它们,但本质上,它们是抽象的一致。罪恶和道德仅仅是语义上的不同,但意思却是人们赋予的。当然,也许它们是针锋相对的,但我提醒你别忘了那个浅显的几何学定理:对顶角相等。”   “呵呵,这真是惊世骇俗的诡辩。我发现语言的确是不可救药了。”享静笑起来。   “我今天非要和你争一争。就说情欲之罪吧。咱们回到你的古希腊话题。古希腊神话是什么? 世界的创造就是一系列的性繁殖!我记得,神话中最早出现的是'混沌'卡俄斯,接着,分裂出'大地'该亚、'地狱'塔耳塔洛斯和'爱神'厄洛斯。希腊人把母神该亚和地狱、爱并列,这构成了一个'生育'、'情欲'和'惩罚'的三角形合力,这本身就包含了'性'的暗示。”   寒烟停了停,看享静安静地听他侃,继续说:“厄洛斯就是'性爱'的意思,爱情到了诗人嘴里才添加了那么多花了胡捎的点缀。古希腊人可简单得很。你看母神该亚和自己的儿子,天神乌拉诺斯结合,生下一堆神,诸神的性爱诞生了太阳、月亮、星星和各种各样的风。这些创世活动就是性爱的繁殖,你能说这些神是流氓吗?”   享静看到寒烟得意的表情,淡淡一笑说:“我也读过希腊神话,我觉得你特别会攻其一端,不及其余。说到希腊神话,情欲引起的冲突你不会忘了吧?天后赫拉要毁灭那个女祭司,是因为丈夫爱上了她。宙斯把那女祭司变成一头小母牛,可赫拉还是识破真相,让那个百眼巨人监视小母牛,巨人被宙斯杀后,赫拉又派一只大牛虻不停蛰那小母牛。还有宙斯要惩罚勾引自己妻子赫拉的拉庇泰王,让乌云冒充赫拉,和拉庇泰王生下群半人半马的怪物,这还不算,还把他捆在地狱的车轮上,让他永无宁日。”   “喔,记的真清楚,咱两看来都能当希腊文学博士,”寒烟赞赏她。“不过,我说句玩笑话,郑雯不是赫拉,你也不是那小母牛。”   “去你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难道真认为世界上没有崇高的爱情,为爱无私的献身精神?”   “当然有,告诉你,我是典型的爱情至上者,为了情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但我和郑雯没有这种感受,他是和我好的第一个女人,然后我们就糊里糊涂地结婚,生孩子,出国,现在,她又糊里糊涂地回国。说是为了孩子,可正是为了孩子的未来我们才受煎熬呀。中国人为什么都活得这么累呢?出国必须要攒钱买自己的房子,有份体面的工作,开名牌汽车,供孩子上名牌大学,为了这一切,谁都打两份工,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拼命攒钱还房子贷款,20年后,自己的理想和爱好全舍弃了,除了两鬓斑白,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在异国他乡,无法融合洋人的主流社会,身旁就那么几个中国朋友,一买东西总去唐人街,吃的还是臭豆腐涮羊肉,孩子到时候也会和自己产生代沟,我已经观察了太多太多华人家庭,也看到了混出来的留学生的所谓好日子,我感到非常的乏味,非常的可怕。”寒烟说。   “出国前,有人告我,最难的是观念的改变。我当时不懂什么叫观念,现在才体会到这观念其实就是血液里流淌的东西,就是黑头发、黄皮肤,就是3000年的中国文化在我们骨子里的积淀,我们的思维方式,待人接物,习惯和心理定式都和我们现在栖身的这个社会太隔膜,太错位了,我们无法把自己改变成洋人,我们背着几千年文化的重负在这片青山绿水,上帝眷顾的富裕国度里谋生,如果我们象洋人那样行事,我们现在也可以活的很舒服,但我们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我们明明知道这些,但我们却无法改变自己,这就是中国人在西方活得这么累的原因吧。”   “太对了。我们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我们却活得糊里糊涂,我们的日子不比国内的差,但我们的精神却极度痛苦惆怅,我们只有把自己阉割成牲口后,才能摆脱心灵上的苦痛,但我们会选择堕落吗?如果我们连灵魂都死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千万别再说这类话题了,唯一摆脱痛苦的就是自我麻木。我没发现加拿大人或美国人谈论理想和爱好,他们只是工作、谋生。这里的移民中都在默默勤劳地打工,留学生中都没人敢当精神贵族了。还是你那句话对,用手术刀把自己切割成横路竞二吧,学会5分钟的笑比什么都重要。”   “好吧,不说了,但愿我们自我麻木手术成功,变成一对横路竞二。”寒烟苦笑地说。   一个周末,几个朋友聚在寒烟的公寓聊天。嫣然也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还带了一个穿黑西装的40出头的洋人。小任问她:“你那黑老公怎没来?”   “我能申请绿卡了还用他干什么,甩了。”   “嗨,亏又亏呀。这便宜怎么没让我占上,陪了夫人又折兵吧?这位是你新绑上的,看上去好象有点阳痿。”小任逗贫。   “滚一边去你!”嫣然瞪他一眼,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男朋友,John,家里有幢巨大的洋房,我在他那用牛奶洗澡。”   约翰有礼貌地和大家握手,用怪里怪气的中文不断说:“你嚎,你嚎。”   小任握手时占他便宜说: “你是傻帽” 。不曾想,那人懂中文,笑着回答:“你没有狸猫(礼貌)。”   “唷,哥们会中文,骚瑞骚瑞,”小任吐吐舌头,作怪脸。嫣然笑答:“我们约翰还会背唐诗呢,人家在台湾学过两年国语。Darling,给他们上李白。”   “卧数不嚎(我说不好),请打架鸳鸯(请大家原谅)。”他站起来,抖擞精神:“床浅蒙浴缸(床前明月光),泥湿地下爽,(疑是地下霜)胎头玩蜜月,地头丝瓜香。”   大家捧腹大笑,连声称赞“没治了,没治了。”   “奸笑,奸笑,”约翰一抱拳,不好意思地说。   “可以吧,绝对标准!小任,瞧你哈拉子都笑出来了,有什么好笑的?有能耐,你们谁给我用英文背首莎士比亚的诗看看。”嫣然亲吻了约翰一口,以资鼓励。   小任热情地对约翰说,我教你个饶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约翰人很老实,认真学:“吃不到不到不到鼻,不吃不到不到不到鼻。”他越说越快, 大家越笑声越大, 连嫣然都直捧肚子。 约翰突然停住:“What'smeaningfor'不到不到鼻?'”   “就是用鼻子吃不到这个,”小任拿起个葡萄,放到鼻子下。约翰恍然大悟状,“噢,我的鼻子大,但也不能吃”。说完大笑起来。   “行了,别拿我大令开涮了。寒烟脑子还有事吗?”嫣然问。   “多亏享静照顾,现在头不疼了,”寒烟说。   “嘿,我说寒烟,你赶快和女强人的老婆吹了算了。你看我们享静多温柔,我就不想让她跟那疙瘩包。享静,我看你两都有点意思,我和二牛给你们作证婚人得了,”嫣然一本正经地说。   “去你的。享静是我小妹,我们两兄妹关系,再瞎说,我不给你吃苹果,”寒烟假装生气。享静脸羞得通红。   “别Shy,怕啥的,反正你老婆不愿意来,你不愿意回去,你要是放弃,我可冲上去呛行了,”小任把苹果用手一抹,咔喳一大口。   “去你的!”享静嗔怪道。众人哈哈大笑。   拿到绿卡这么多时日,这几个人还是干原来的工。小任还是给人贴瓷砖,二牛照样做假牙,孟勋依然练盘子。说起来,全都唉声叹气。   “你们破加拿大真差劲,连个象样的工都找不到。约翰,你给我们指条路,我们混好了,让嫣然嫁你。”小任说。   “你们太挤(急)了,要有奶(耐)心。我的爸爸从奥地利来,20年后,我们才被社会惩忍(承认)。”   “照你这么说,我得刷20年盘子?”孟勋问他。   “耍(刷)盘子有什么不嗥(好)?马克思说涝(劳)动嘴(最)光荣。我也耍过盘子,生活没有蚊蹄(问题〕。”   “那什么时候才能买上房子,洗上牛奶澡呀?”二牛问。   “嫣然在开玩笑。我没有放(房)子,她也没有息(洗)妞(牛)奶澡。”   “真讨厌!去去去!”嫣然朝约翰瞪起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中国人都心态不正常?”寒烟问约翰。   “衅态?What'sit?”约翰不懂这词。   “就是脑袋,”嫣然不耐烦地说,“怎么连这词都忘了,给我露怯”。   “哦,我懂。我认为你们硬改(应该)信上帝。他会给你们逮睐(带来)平静的衅态。”   “Shit! 我不信上帝活得也挺好。你别总想毒害我们龙的子孙,”一提上帝,嫣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火。   “你们朔(说) 自己是龙的兹损(子孙) ,圣经上说,龙就是撒旦,英文叫'dragon'。这个图腾是非常非常evil的。基督不会保佑龙的。”约翰对中国文化有些研究,严肃地说。   “Bullshit!美国人还信奉大秃鹰呢,上帝怎么就保佑他们?”小任插话。   “没有基督教,西方的社会就要collaps,这是我的灌电(观点),可能部队(不对〕。”约翰很客气。   “我觉得有道理。许多中国人现在就是没有信仰,物欲横流,道德败坏,”享静赞成约翰。   “中国自古信奉儒教,信佛教的人也很多。古圣贤讲礼义忠信恕,几千年来,中国一直是礼仪之邦。礼坏乐崩是文革的罪过,中国人的骨子里还是讲温良恭俭让的,”寒烟试图维护自己国家的文化。   “算了,说到底,人就是牲口,生存是第一位,有吃有喝比什么都强,”嫣然不耐烦地说。   “你还别说,这里的社会风气就是比国内好,人的素质就是高。人家不搞运动,不学雷峰,可助人为乐的事满大街都有,车坏了,立码就有人帮你忙。看你要上电梯,马上扶门等你,咱国内行吗?”孟勋也发起感叹。   “真这样,我到这大街上吐痰都吐手绢里。见谁都'hi',空瓶子也不满处扔了,我都觉得自己象雷峰。”   “这就叫入乡随俗,你要是一回北京,没三天,你就得满大街吐痰扔废纸,”享静嘲笑他。   “废话,大家都不文明,我充什么大个的。这起码说明我不是坏人,”小任回嘴。   “我劝你们都信耶苏,”约翰象个牧师,画了个十字。   “我宁肯信大肚弥乐佛也不信那个吊死鬼,”嫣然撇嘴说,看来他和约翰早晚会因为这点不一致分道扬镳。 第十二章 --------------------------------------------------------------------------------   寒烟发现自己的感情和享静正在日益加深。小周由于这段房地产生意的急剧滑坡,已经顾不上来纠缠享静。为了让寒烟轻松地恢复脑细胞,享静主动陪他四处游逛。他们去吊螃蟹,逛公园、游车河,看电影。这一段是他们两人最开心的日子,到温哥华后将近两年,他们还没如此轻松过。   一个周六早晨,享静和寒烟准备一起去野外郊游。穿衣镜前,享静穿乳白色运动装,锐步运动鞋,帽檐上架副墨镜,显得苗条多姿,青春飒爽。寒烟挤过来。头戴黑色棒球帽,一副赛车手戴的太阳镜,身穿黑色耐克运动服和旅游鞋,故意把衣领竖起来,做深沉状:“怎么样?”“哇,真酷!活象黑社会的杀手!”享静笑说。   “让我看看你。哇,整个一光彩照人的女模特,真洒!咱们两白雪公主配黑衣大侠,哈哈,帅哥靓妹,威镇温哥华。”   “看你乐的。”   “那当然,兴奋得我呀,”寒烟在厅里助跑几步,噌的一跃,头几乎顶到2米50高的房顶。   “嘿,跳的真高!不愧是全国高校撑杆跳冠军。鱼杆和螃蟹网都带了吗?”享静看到寒烟最近心情变好,非常高兴。   “早备好了。”   两人拎着鱼具、冰盒和大塑料口袋出门。他们决定开享静的白色honda。   “对不起了,小周。今天得开这新车走一趟,”寒烟发动车时说。   “讨厌。今天既不准提小周,也不准提郑雯,”享静噘嘴假装生气。   “遵命。”   一个风景秀丽得如诗如画的小湖。静谧的水面上波光在微烟中闪亮,几只水鸟在写意地飞翔,渺无人烟。他们踏着满地积落的海绵般的树叶,向丛林中走去。林中杂木丛生,许多是裸露着树干的秃树,四下散乱地横坦着一些枯木。这里仿佛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林中有种清新微涩的氤氲氛围。   湖对岸的树木,寒烟只有在梦中仙境才见过,那片色彩,斑斓得象古典现实主义大师笔下的画作,纤毫毕露,却笼罩着迷一般的色调。   “哇,太美了!”享静捧着心脏,小声地低语,似乎怕惊破这片巧妙的静谧。“呵,我的心都醉了,这里真是仙境。”   “看,那边有两只白色的鸳鸯!”享静叫起来。寒烟望过去,一只正给另一只用嘴梳理着羽毛。   “嘿,这里还有一只小木船!”享静拍着手跑过去。一只没有漆的小舟横在湖边,没有桨,被随意地拴在一根短短的木桩上。   “这里一定有人居住,”寒烟四顾,果然发现了一个小木屋在不远的湖畔处。   “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个小木屋,要是我们此生能住在这里,该多么幸福!”享静自言自语。寒烟注意她用了“我们”二字,浅浅一笑。“那就可以超脱一切烦恼,忘掉一切痛苦了。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小木屋,你来吗?”寒烟笑着问享静。   “我要是有这么个小木屋,你来吗?”享静调皮地反问。   “走,咱们用这小木船去湖里钓鱼去。”寒烟上去要解绳揽。   “不行,没有经过主人同意,怎么可以,”享静反对。   两人去小木屋请示主人。一个白头发老翁在屋后空地上劈材。见到两个年青人后,愉快地和他们打招呼:“Hi,Howareyoudoing?(嘿!你们好吗?〕   "Good,verygood.Isthatpossibleforustouseyourboatforatouronthelake? "(我们很好。我们能借用一下你的小船吗)享静甜甜地问。   “Oh,sure,prettyyounglady.Icanrentittoyoufor100bucks,"(噢,当然,漂亮的姑娘。100美元租给你吧)老翁狡黠地对寒烟眨眨眼。   寒烟明白老头是开玩笑, 故意说: “Thatistoomuch,WewillcookyouaChinesefoodinstead,OK?"   (太贵了吧,我们干脆给你做顿中餐吧)   “Oh,Chinese?你好吗?”老翁居然会中文。   享静乐了,“我们很好呀,你好吗?我们给你50dollar怎么样?”   “I'mkiddingyou,beautifullady.Youcantakeitfree."(我在开玩笑,你们用吧)老头友善地说。   “Wow,youaresokind,sonice,sogreat!"享静乐得拍手连续蹦跳。   “走吧,honey,”寒烟接过老头递过的浆对享静说。   “谁是你的honey,坏!”   寒烟仓惶逃,享静笑着追。   寒烟把小木船推下水,享静牵着他上了船。他们往湖心划去。“这里没有湖怪吧,我心里怎么有点怕呀?”   “坐过来,有我怕什么?”享静看了看寒烟宽大的肩膀,挨紧他坐下。   湖水清凉,可以看到湖底漂竖起的水草。朝霞在湖面上洒落万点细碎的金色十字架,水面上薄薄地漂浮着一层缭绕的雾气。他们朝一个湖湾处荡去,浆在水下象折成两节,带出来的水珠晶莹剔透,象串串透明的葡萄。周围是无人的寂静,远山的林木色彩漂亮得出奇,那是国内绝对没有的景观。   “我想起了俄国诗人蒲宁写的一篇日内瓦湖的散文,我体验到了他当时的情思和感受。这片天水之下,只有你我两人,看到眼前的景色,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宁静。”享静沉醉地说。   “这种自然景观在国内是绝对找不到了,我去过桂林,也去过九寨沟,幽静天然的生态环境已经被破坏,昔日的青山绿水诗情画意已经不复存在。我出国就喜欢这里的草地,树木,山水,蓝天和白云,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找到了平和,这种西方随处可见的野趣和自然风光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国内恶劣的环境污染,北京的风沙灰土,流不动的空气中的那滑腻腻的脏东西,想起来就恶心。”   “你怎么划到这么浅的地方来了?”   他们的小船进入了一个浅湾,颜色变深的浅水中有几颗躺倒在水面上的枯树,前方的路已经不通。   “嗳,你看,那是什么?”享静惊奇地叫。   横栖在水中的枯木上趴着只硕大的乌龟,脸盆大小,黄色的壳在阳光下闪亮。   “这乌龟怎么是黄的?这东西大补,看我抓它回去炖汤。”寒烟悄悄地逼近乌龟。还差5米远时,乌龟缓缓地移动,敲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可以看到四只小爪从容的动作,黄壳渐渐地沉底消失。   “哈,这家伙真鬼!看,那边还有,我非捞一个不可。”寒烟拿起抄网。   “不要惊动它们,更别伤害它们。乌龟是神物,这样大的乌龟大概都有灵性了,咱们还是走吧。”享静劝他。   “对,也好。别轻易杀生。我这中国人的劣根性又犯了。”   一个超级购物市场。寒烟和享静正在一个快餐角吃比萨饼。“一会去海滨游泳吧,多好的天气。”   “水不会太凉吧?刚7月份。”享静担心地问。   “外行了吧? 温哥华7月份正是游海泳的季节,咱们主要是晒日光浴。咱们两这么白,一看就是穷人。你没看老外们一个个晒成古铜色,人家整个夏天都泡在海滩上。”   “那你不准看我。”   “好,我离你远远的。”   “那好吧,只要你高兴,我今天一切都随你。我去买防晒油去,我可不喜欢晒黑了。”享静离开。   寒烟见她走远,疾步走向一个卖泳衣的店廊。选了一件耦荷色的比基尼泳衣,交钱后跑回原处。   享静回来,两人欣然离去。   辽阔的海滩上点缀着五彩缤纷的穿泳衣的男女,沙滩是白白的细末,非常耀眼,湛蓝的海水清澈万顷,细长的海滩蜿蜒铺向天边。这里是UBC大学的海滨浴场,多是年青学生,亚洲人不多,黑人几乎没有。   停车后,寒烟让享静闭上眼睛。说要给她个惊喜。享静睁眼一看,嘴噘起来:“什么呀,这东西你让我怎么穿?”   “你看看人家都穿三点。你带来的那件'旗袍'早过时了。除了我看你,谁看你呀。再说了,哪哪都长得那么好,给咱中国人显摆一下也是爱国行动呀。”   “你就坏吧,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嘻嘻,”享静接过来。她发现的确所有女性都穿比基尼。   寒烟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手里拿顶草帽和阳伞,站在女更衣室外面等享静。享静抱着胳膊走过来,四处窥视。她那雪白的四肢和裸露的肌肤象香脂般细腻,在一群群晒得紫铜色的白人中间十分扎眼。不少男女都好奇地看她。   享静把墨镜带上。看到寒烟,急忙跑过来。“你看你,多讨厌。我成大怪物了。”   寒烟上下打量她,惊叹地说:“哇,真是标准的模特身材,能上花花公子封面了,连我都看傻了。真sexy!”说完,转头就跑。   享静羞了个大红脸,急忙追他。脚下的沙子烫,她跑起来的姿势很奇特。   “来呀,来呀,追我呀。”寒烟转身看享静站住,故意逗她。   “不和你好了,”享静假装赌气,转过身去。   寒烟过去把草帽扣她头上,说:“我开玩笑呢,别当真。来,戴上点,别晒黑了。”   “去你的!别人都晒太阳,我戴这破玩艺多扎眼!”   “管他们那么多干吗?咱们是咱们。走。”   享静想想也是,在墨镜和草帽的掩盖下,谁能认出她是谁?两个人高兴地走向海边。他们选了个人少的地方,撑起遮阳伞。每人都带上泳帽和专业泳手带的眼镜,看上去满象回事。活动了一会胳膊腿,寒烟拉享静跑向水中。   水并不太凉。寒烟犹豫着,弯腰用水先往身上撩,不提防被享静推了一把,顺势游入海中。   他的泳技相当出色,比其他洋人明显高出一截。先游了50米左右的蝶泳,继尔,他又以纯熟的自由泳返回,白色浪花在他四周翻舞,煞是好看,不少洋人在指点着他。   寒烟游到肚子浅滩处,才一身水花地站起,头左右一甩问:“怎么样,全镇吧?”   “还行,该我现丑了。”享静走了几步,一个跃起扎入水,潇洒地游起自由泳来。她的姿势非常优雅,水花打的小而均匀,手脚的动作虽不迅疾,但向前效果却奇佳,一看就知道接受过正规训练。寒烟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一路追了上去。   五十米后,享静换成仰泳,等着寒烟。   “嘿,看不出你还藏了一手,居然游得这么专业,早怎么没听你说过?”   “谁象你那么爱吹牛。嘻嘻,我过去是校队的,高校运动会还拿过前三名呢。”   寒烟也改成仰泳,“厉害,厉害,不过跳撑杆跳你还是不行。”   “那是,那是,我自然不如你。”享静讽刺他。两个人似乎膘上了劲,享静笑着用眼梢盯着寒烟,不管他如何拼命,总不让他超过自己。   他们一鼓气游到了300米外的防鲨网处,把眼镜推到头顶上,扶着围网累得直喘气。   “你也够好强的,这一路总压我一头,当我不知道?”寒烟笑着说。   “嘻嘻,不行了,好长时间不运动,我都喘不上气来了。要不是想教训一下你这大男子主义,我才不和你斗闲气呢。嗳……快,快,帮帮我,我脚弓抽筋了。”享静痛苦地大叫。   寒烟过去赶快把她抱住,抓起她的脚使劲掰。享静搂住寒烟的肩膀,不停地倒吸气。寒烟一边心猿意马地掰脚,一边不时转头体会着享静压在他肩头富有弹性的胸脯。享静缓过劲后,抬头看到寒烟异样的表情,使劲打了他一下:“真坏,欺负人家。”   “嘿嘿,不敢,嘿嘿,不敢,”寒烟嚅嚅着,脸有些发红。   享静全身开始打哆嗦,她体质比较弱,停在水中开始发冷。“你冷吗?寒烟。”   “不冷。你要是不闲弃我,让我帮你暖暖。”   “不,你老占人家便宜。”   “绝对不会,来,”寒烟一把抓过享静,把她搂在怀中。享静刹那间突然软了下来。她念头里想离开寒烟,但头却埋进对方的胸膛,她能感受到寒烟的体温。   寒烟把头抬向空中,尽量要求自己心中不存杂念。但他还是能感受到享静呼在他胸前的热气,以及对方一起一伏的胸部。   “你的脉搏怎么跳得那么快?”享静小声地问。   “别说话,这会别说话。”寒烟喃喃地说。   突然,享静坚定而缓慢地将寒烟推开,将帽子摘下,双手拢了拢头发,戴好帽子,说:“我们回去吧。”言罢,率先游开。两个人游蛙泳,一前一后。远处沙滩上的人和色泽在阳光下闪动。   享静躺在沙滩上,将草帽盖住脸的上半部,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一条腿自然地弯曲。她那修长的白皙身躯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而典雅的曲线。从侧面看,她高耸的胸部释放着神秘的气息,那紧绷的凸起在她细腻的颈部和低滑的腹部衬托下,具有艺术品般的华美高贵。   寒烟把目光移向别处。几个洋妞大刺刺地四脚八叉躺在左侧,金色的汗毛布满全身。有一人居然把乳罩摘了,趴在沙子上,让太阳照射完全裸露的后背。两爿蒙古包大小的臀部中有道隙缝,将平展的布深深地嘬进去。寒烟突然苦笑了一下,感到自己很无聊,干吗注意这些?   他也躺下去,闭上眼睛。过了一刻,他感到身体被沙子包裹起来。他知道享静在捣乱,笑着不睁眼。“嘻嘻,活埋许寒烟。”享静淘气地把沙子一捧捧地堆到他身上,慢慢地,他只剩下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面,整个人都被沙子埋起来。   温热的细沙包裹着寒烟,全身有种厚实的归属感。他睁开眼,不错眼珠地注视着享静。享静跪在他身旁,笑嘻嘻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在他胸前的沙子上画了个十字架,又在他肚皮上插了根树棍。“嘻嘻,在这睡上一万年吧。你使劲看我干什么?不许看,”享静把草帽扣到他脸上。   寒烟在公寓里洗澡。东一句西一句地哼着没头没尾的老歌。淋浴后,他顺手洗游泳裤。洗完后,发现了台上享静的泳衣,他犹豫了一下,仔细洗起来,用香皂反复涂了好几遍,拧干后还喷了点香水,把它并排晾到自己的游泳裤边上。   之后,他擦干镜子上的水蒸气,仔细观看自己,用梳子把毛发拢成中分,继尔,又胡鲁乱了。他退后一步,前后左右看镜子中的自己。   “洗完没有,怎么不唱了?”享静在外面问。   “完了,完了,”寒烟慌乱地答应,看到浴缸很干净,穿上睡衣开门出去。“我说让你先洗,你偏不,这下别嫌我臭啊,我喷了点香水。”寒烟有点作贼心虚地钻回厅里。   享静从卧室里出来,把洗手间的门来回扇了几下,让雾气散发出来,对寒烟说:“今天我过生日,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先休息休息脑子吧。”   享静进去后先从镜子里摸摸脸,对晒黑了的面庞感到不满意。她突然觉的丢了什么似的,在台面和地下乱找,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泳衣挂在晾衣杆上,不禁一楞,她拿下泳衣,在鼻子上嗅了嗅,噗嗤笑了起来,脸不禁有些泛红。她转身想把泳衣挂回原处,歪头想了一下,改变了主意,搭到晾毛巾的短杆上。   房间外,寒烟已经穿戴整齐,正蹑手蹑脚地开门偷偷出去。   小周开着面包车,停在一家首饰店门前。突然,他发现寒烟的车停在前面。犹豫了一刻,倒到远处停下,从车里监视着店门。   寒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包,急匆匆地钻进车,开走。小周推门进店,和店员比划着什么,出来后手里也拿了个红包。   黄昏。享静着晚礼服,寒烟穿鸵色西装,正筹备外出。“今天由我请客。我带你去一家店,保证你喜欢,”寒烟一边打领带,一边说。   “不用,不用。”   电话响了起来。享静跑去接,表情马上发生变化。她将电话拉到厨房的一端,压低声音说:“不行,不行,我已经安排了事……。不行,改日再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再见。”   寒烟整装完毕,过来问:“不是找我吧?”   “打错电话了。走,咱们走。”   出楼门后,寒烟要开honda车走,享静说:“开你的吧,我坐那车头晕。”   寒烟的车尾灯亮起,向远处开去。   楼拐角处,小周坐在一辆小车里,默默地看着福特消失在暮色中。他拨着手机用广东话说:“系我。生意不谈了。我马上回家吃饭。刚莫也?”他烦躁地关上电话,嘟哝着:“丢你个狗雷呀!stupidwoman!”听得出,他是再骂他老婆。   市中心的一个旋转餐厅。靠窗处,寒烟和享静坐在一张铺玫瑰色台布的小圆桌边,桌上有个红色的蜡烛,浮在水晶杯里;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插在花瓶中。餐厅浪漫温馨,食客寥寥无几。一个忧郁的姑娘在角落里弹奏钢琴。   享静四下看着,“不愧是大记者,会找这种雅致的地方。”   “实话说,在国内,咱也是什么场合都见识过的主,钓鱼台,大会堂,中国大饭店,大奔驰直接开进去,那是什么感觉”寒烟又吹上了。   享静浅浅一笑,由他随便侃。   一个白头发的男waiter穿着燕尾服,极具绅士风度地一手背后,一手前伸地递上酒单。寒烟假装沉吟着说:“well,twodoubleblacklabelplease."(两份黑方)   老伺应生谦恭地说:“OK,Sir."翩然离去,象只起舞的彩蝶。   “你不要命了,敢喝黑方那么烈的酒?”享静责怪他。   “今晚舍命陪公主了。小姐今天25华诞之夜,我们每人来二两酒还不应该呀?”   “我可不喝,我要是醉了,警察抓你进监狱,谁保你出来呀?”   “你看你,猴吃麻花--满拧了吧。你开车,我保你呀。”   “好吧,我开,但我不喝酒。”   “那我独酌无相亲多没意思?早知道,我就不点了。”   “好吧好吧,今天都随你,我也舍命陪君子了。”   他们每人点了份牛排,要了份甜点。一边观赏夜景,一边浅斟酌饮。桄蹙之中,享静不胜酒量,红晕泛起。她把剩下一半的酒倒给寒烟。“我不能喝了,再喝就站不起来了。”寒烟招呼伺应生上两杯冰水,并小声嘱咐了一句。   “你怎么用左手拿刀呀,应该左叉右刀,大记者,”享静纠正他。寒烟一笑:“这叫个性。我是左撇子,写字都用左手。我就是要和大家不一样。”   “我看你这个性早晚害了你。”   钢琴里奏出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曲子。“这是专为你点的,我能有幸和小姐跳支舞吗?”寒烟站起来很绅士地请享静。他的这份浪漫感动了享静,两人伴着音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   一曲狐步舞曲后,他们彼此都有些惊讶对方高超的舞技。“跳得这么棒呀!又让我大吃一惊一回。”寒烟赞叹。“你把人都当成土包子了吧?我当跳舞皇后时,你大概还踢正步那。嘻嘻”享静刺他。   下面是曲探戈舞曲。寒烟大学时期就钻研过探戈,工作后,又专门学过国标,曾被称为探戈大王,他想露一手给享静看。“国标行吗?”   “别外行了,国标探戈不是固定舞伴行吗?别露怯了,这里又不是表演的地方,咱们跳慢步吧。”   他们朝暗处摇了过去。寒烟轻轻地搂着享静的腰,对方腰肢的柔软令他吃惊;享静双手搭在寒烟的肩头,微阖双眼,沉浸在音乐中。“生日快乐,”寒烟轻轻耳语道。享静浅浅一笑,看进他的眼睛,“你也快乐。”两人温情脉脉对视,谁也没有不好意思。   享静把头靠在寒烟肩头,他们在原地摇摆。寒烟伏下头,脸颊可以感觉到享静柔软发丝撩弄,和一股淡淡的女性特有的体香。享静穿着薄纱衬衣,身体的偶然接触使他有种触电的感觉,他极力自制着。烛光、音乐、微薰、淡香,浪漫如梦,他们和旋律交织到一体,柔和地摇曳……   乐曲中断了好久,他们依然缠绵相拥。“咱们回去吧?有人看咱们呢。”享静轻轻摁了一下寒烟肩头,打断了他的遐思。   坐回圆桌后,两人都双肘支在桌面上,托着脸,看着对方。寒烟说:“闭上眼睛,我送你个生日礼物。”   “不是已经送我件比基尼了吗?别又要犯坏了吧?”享静笑着阖上眼睛。   寒烟从口袋里拿出小红包,掏出一个精美的钻戒。“一二三,变。”   享静睁眼,惊喜地叫了一声:“哇,这是送我的?”她小心翼翼地夹起戒指。摇曳的烛光下,银白的钻石发出耀眼的闪烁。那是个造形精巧的14K白金戒指,一个象袖珍皇冠般的飞檐上,镶着三粒晶莹发亮的钻石。   寒烟给她戴上,配在享静细腻白皙的手指上非常典雅。   享静脸上掠过一似暗影,慢慢脱下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承受不起,你留下给郑雯吧。”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这是膺品,假钻。我有多少钱给你买这个。我本来就是给郑雯买的,她套不进去,逼着让我退,才16块钱,我费那劲干吗?今天正好转送给你,可没有其他的意思啊。”寒烟快速解释。   “真的?肯定在骗我。我才不信呢!反正我不要。”   “随你便,不信你就问去,国外都流行带假首饰,傻子才买真的呢,你要不喜欢,我就扔了它,”寒烟假装要甩手的样子。   “别,别,我先替你保留吧,但我可不会戴它,哪天我得写信问问郑雯。”   “好吧,随你。”   “嗳,我想问你个事……算了,以后再说吧。”   “那我问你个事吧,今天快乐吗?”   “你快乐吗?”享静笑着反问。   “来这两年多了,不瞒你说,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郑雯在时我都……”   “嘿,别说了,背后说人坏话可会变成大黄狗,嘻嘻,咱们回家吧。”   小周在公寓门前摁铃,207室没有回音。他知道享静和寒烟还没回来。于是,又走回街角车里等。   远处,寒烟的车回来了,寒烟和享静下车,两人手拉手,显得很亲密。小周不动生色地看着,摸出根烟抽了起来。   寒烟上完厕所洗手,转头发现享静的泳衣换了地方,不禁笑起来。享静刚好走过来,问:“笑什么呢?”   “我笑……哈哈哈,真逗。”   享静意识到了缘由,脸一红说:“你才逗呢,真没发现你还那么心细,那么傻,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这人?”   “知道我体贴了吧?告诉你,我要是柔情起来,天下无双,没找上我这样的老公后悔了不是?”   “哼,真找上了,结婚三天就连自己的臭袜子都不洗了,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   “我就不一样,要不咱两假装过家家试试。”   “免了吧,我害怕。嗳,二牛怎么还没回来?”享静转移话题。   “他留话说今天他在女朋友家住,看来,这小子还真和那香港女孩成了。”   卧室里,享静穿着睡衣,靠在床上看电视,寒烟坐在地毯上。时针指向12点。享静不断地用遥控器换台,固定在一个晚间逗笑节目上。寒烟问:“我能坐床上吗?腰疼。”   享静笑笑,没说话,往里挪挪身子,给他空出地方。寒烟一翻身靠坐在床一侧。“还是床上舒服。”   “你伤已经好了,以后别想再睡床了,睡你的垫子去。”   “我不管,我今天困了,我先睡了啊,”寒烟耍赖侧身躺在床上,装睡。”   享静想推他下去,突然,发现寒烟头上有根白发。“寒烟,你都长白头发了,老想心事,瞎操心什么呀?来,我给你拔了吧。”   寒烟坐好,享静探身过来,小心地替他找白发。寒烟的视线正好齐平享静的胸部。两颗樱桃般的乳头将薄薄的睡衣撑起两个凸起,缝隙中,他窥视到享静半只上翘的乳房,一阵冲动使他失去自持,一把将享静拥在怀里。   享静全身颤抖着,被他的失态震惊,但当寒烟的热唇触到她的唇时,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身子软了下去。   寒烟将享静柔软炽热的肉体压在身下,享静的手胡乱地抚摸着寒烟的头发,头甩向后面,发出轻轻的娇嘀。她被寒烟的热烈轰炸得失去了控制,但不久便恢复了理智。她轻轻地求道:“寒烟,别这样,别这样……”   寒烟想解开享静的睡衣,享静坚决地挡住他的手说:“寒烟,你这样就把一切都搞砸了。真的,你冷静点……”   寒烟不管不顾,享静突然用力推开他,坐了起来。他们两人喘着气,红晕满面。享静把睡衣扣好,对低头发傻的寒烟说:“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惹你。这样对咱两谁都不好。”   寒烟不说话。享静抚平他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何尝不如此,可是……可是不行。   寒烟重新躺到床的一侧,闭眼不说话。   两人中间分开一条明显的界线,各自躺着,半天无语。   “你生气了?”   “没有,我生什么气?”寒烟闷声说。   “和你商量个事行吗?”享静小声说。   “说吧。”   “你说……你说,咱们的关系怎么处?”享静幽幽地说,眼睛并不看他。   “任其自然呗。”   沉默了片刻,享静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重感情的人。我原来一直天真地想我们彼此能守住最后一块阵地,只是兄妹相待,在苦海里彼此关照,但是,我忘了你是个男人,今天这事都怪我不好。”   寒烟不说话。   享静继续说:“如果我们都不要命的玩火,我们都会被烧死。我倒不要紧,可是……可是你有……哎,你要是陷进去拔不出来,我就把你毁了。”   “怎么可能?只能是我毁了你,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我……我有一个人是万万不能伤害的,这你清楚。”   寒烟无语。   “我们有件事是不能做的,否则……否则,只能给我们带来痛苦和良心上的折磨。”享静依然慢慢地说。   “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越过那根线的资格。我根本就不配。”   “你误解我了,我是说有些事我们只能藏在心底,有时候……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残酷。”   “那好,我就要你一句话……你……你爱我吗?”寒烟坐起来,看着享静。   享静把身子背向他,颤声说“我……我怎么跟你说呢?No,Idon't. 我相信早晚你会理解我的,与其让你以后恨我,不如让你现在就恨我。”   “明白了。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轮不到我恨你,我哪有那份资格?晚安!”寒烟说完,起身就走。   享静痛苦地咬着嘴唇,闭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第十三章 --------------------------------------------------------------------------------   接下来的几天,寒烟和享静彼此回避。寒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他倒不是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主要是对自己的轻佻感到羞耻。他说不出当时他是被情欲俘虏,还是自己对享静的爱情已经发展到最后的一步。他觉得享静大概误会他是算计着想占有她的肉体,实际上,享静在他心中有如女神般的高贵,他没有任何想欺负对方的念头,他和享静的感情绝对有别于其他留学生之间的互助体,超出了异性吸引的简单方式。   但是,正是这种动了真情的关系使享静感到了害怕。她并不怕失身给寒烟,但她怕一旦寒烟这种重感情的人燃起爱的烈焰,他的家庭、郑雯和孩子将会被烧成灰烬,当他冷静下来后必将会怀念儿子,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便有了继父,直到现在他还不宽恕他的母亲。这样一来,她等于毁了寒烟,自己也将变成罪人。所以,为了寒烟着想,她和他的关系已经到了必须要了断的地步。   她深深爱着寒烟,甚至从第一面见到他就对他有超常的好感,但在她和寒烟之间矗立着郑雯。都说“朋友妻不可欺”,反过来则是“朋友夫不可夺”。如果他们没有动真情,她和他会不会上床呢?这个问题享静想过,答案是肯定的,但她知道,她和寒烟其实都是内心敏感,道德守旧的人,他们不可能做露水情人,这就使她和他的关系走进了死胡同。现在,她在能够冷静把握自己的时候,必须要果断逃跑,这不仅是救自己,更主要的是救寒烟,她认为寒烟这种偏激的人一旦走火入魔,后果将不可收拾。   忍痛割爱后,享静的身旁又出现了小周。小周的房地产生意赔得一塌糊涂,随着地产业的爆跌,他手里盖好的五幢房子一幢也卖不出去,从银行贷的款成了大黑窟隆。享静一方面不忍看他破产,一方面不想再让寒烟抱什么希望,便用小周做挡箭牌。   嫣然有时间就来找寒烟,她和约翰已经分手。约翰实际上是个千万富翁的儿子,在西温海滨的山上有座大庄园。他在父亲的银行里做董事,但从来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嫣然在打探到这一切之前,已经和约翰闹翻,知道对方是个富家子弟后,极力想恢复关系,但约翰已经对她彻底失望,拒绝再和他联系。约翰对享静倒很感兴趣,极力想拉她信奉基督教,两人还能谈到一起。嫣然把约翰身份密而不宣,只是向享静诉说自己失恋的苦闷。享静看寒烟终日放纵地赌博、赌马,十分担心,有意安排嫣然陪寒烟,既希望寒烟有个女伴,也可以从嫣然的嘴中打听到寒烟的情况。   寒烟虽然表面对享静冷漠,但心里对她的爱恋有增无减。他想过离婚,他从心里发现享静是他梦寐以求的伴侣,他可以为她牺牲一切,但他知道如果那样,享静心中的道德法庭也会审判他的薄情。他凭什么要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郑雯真的有罪吗?他的心中始终有两个声音在大声辩论。一个是他自己的情感,他混沌的自我翻滚地叫嚣:你要为自己活着,你的老婆背叛了你,她完全地不了解你的内心,你们之间只有一张法律契书的约束,撕碎它,否则,你今生今世将注定生不如死,你将在一潭既欺骗自己也欺骗妻子的死水中缓慢下沉。但另一个声音却从灵魂深处冒出来,静静地提醒他:你将成为一个罪人,你可以抛弃妻子,但却没有权利扭曲孩子。你将把享静拖入一个自责的深渊,她和你心底的负咎感将会令你们的灵魂永生不得安宁。寒烟认为自己一个接过婚的人没有权利追求享静,但看到享静又和疙瘩包缠在一起,心中有种忿忿然,既然都是有家室的人,难道我还不如这个疙瘩包?他有点自怜也有点委屈,两个女人接连从他身边离去,这使他产生了深刻而孤独的痛苦。   人为什么要活得这样累?情这个东西为何如此折磨人?他可以吞咽任何辛酸,承受任何打击,但却唯独挺不过情这道关。他想不明白,他憎恨自己,他在有意识地毁灭性放纵中对自己施行残酷的报复。头疼病又加重了,既然不能读书,不想干正经事,干脆荒唐去。   嫣然倒开始对寒烟产生浓厚的兴趣,天天缠着他不放。“少缠我,小心我踢死你,”寒烟恶毒地咒骂嫣然。倾泻脏话使他得到一种快感,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说人话。   “你怎么骂我我也不生你的气,你踢死我我也膘着你,”嫣然涎着脸不在乎地说。她在寒烟的虐待中感受到一种甜美,还从没有一个男人敢如此骂她,也很少有男人不被她性感而风骚的相貌所吸引。可寒烟却是个异类,是个她无论如何降服不了的雄性。她醉心于寒烟的狂野,他那时而冷峻时而喷出怒火的目光令她在颤栗中得到一种快感。   “你少跟着我,我告你说,我脾气上来可什么都不管,”寒烟开车门钻进去,准备上赌马场。嫣然打开车门,伸进一只脚。寒烟探身抢关车门。“哎哟,要死呀你,你夹我脚了!”嫣然大喊。   寒烟把嫣然的脚坚定地拿出去,一摔车门,摁下门锁。   “又不是我要来的,是享静让我来的!你牛什么你牛!”嫣然在车外高喊。   寒烟沉着脸,使劲一踩油门,车蹿了出去。   嫣然瘸腿追车,无奈中看到一辆出租,挥手叫停。“跟上那车!”   跑马场。寒烟坐在人群中,冷漠,面无表情。带顶棚的看台上人山人海。看台对面是面屏幕墙,上面闪烁着代表马匹的从1到7的数字,数字下面的灯泡组成黄色阿拉伯字快速变幻着,显示着赔率。   铃声大作。快速变幻的赔率嘎然冻结。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跑道起点处的马厩。突然,关马的排门刷地打开,七匹眼睛被黑罩蒙住的奔马呼啸而出,身材小巧的骑手,头戴帽子,欠身其上,转瞬间炸雷般驶过看台。每匹马尾都拉成根直线,乱蹄翻卷起松软的泥土,椭圆性的马场上出现了激动人心的疯狂追逐。   人声鼎沸中,嫣然悄悄凑到寒烟身旁坐下,寒烟装没看见她。嫣然掰开寒烟的手,拿过马票一看,上面是4号,“哇,你疯了,一下子压了100元!”   跑道上,4号马黢黑闪亮,两条前腿刨地的动作有些神经质。那骑手则女人般小巧,红衣白裤。   三圈过后,4号马跑在倒数第二。寒烟抽着烟,依然面无表情。嫣然沉不住气了,“跑啊,该死的,还炸雷呢!狗屎!嗨,寒烟,这破马你也敢押,1赔32,你有病啊。”   寒烟就象没有看到她一样。   五圈过后,炸雷突然发疯,尾巴象根棍般地撅起,嘴向前伸,一霎眼功夫,它居然从外道超到第三的位置。   嫣然兴奋地跳起来,狂喊“go!go!No.4!go!go!”   最后一个弯道处。红衣骑手开始连续用鞭子抽打坐骑,他的头已经埋进马鬃,屁股撅到天上。炸雷的前腿抬得反常地高,狂乱而不规则地捣着地,象患了热病般不断喷着响鼻,头部痉狞地向前死命探伸。   还差30米,炸雷和1号马并驾齐躯!红衣骑手拼命地抽打马臀,几乎站到了马背之上,炸雷嘴中喷出雾状气体,鼻息响得惊人,四蹄已经腾空。最后这段距离,炸雷简直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象道划破空气的黑色闪电。在人们的惊讶声中,它以明显的优势首先掠过终点。红衣骑手踏着马镫,站直马上,双手高举着,接受人们的欢呼。   看台上,嫣然一边亲吻着马票,一边歇斯底里地乱叫。其他人则失望地将手中马票撕碎,扔向空中。寒烟在飘洒的纸片雨中,起身离座。   “寒烟,你真神了!两把挣了4000多。再压一把!”嫣然数着大把的钞票,乐不可支。寒烟一把抢过钱,胡乱塞进口袋,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一个中餐馆里,寒烟和嫣然坐在角落里。桌上摆着龙虾、芥兰、河粉和半打啤酒。寒烟一边喝酒,一边抽烟。   “以后教我赌马吧。那马一跑起来,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真刺激!”   “低头塞吧,你有几张嘴。”寒烟烦她。   “你烦我也不怕,我就喜欢你冷冰冰的样,这才叫他妈的男人呢。寒烟你特别cool而且心特狠,知道吗?”嫣然说。   寒烟皱眉。他掏出钱,分出一搭,往嫣然眼前一扔,“拿走,以后少缠我。”   “那可不行。你以为我贪你钱呀?我是喜欢你这人。”   “我倒招你喜欢上了,真他妈的怪事。享静让你跟我干吗?是不是觉得我离开女人活不了?我可没那么贱。”   “你管她呢,她想的太多,什么老婆孩子的,我才不在乎呢。真的,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我不会要求你什么,你拿我怎么都行,完事把我一脚揣开,我也不怨你,是我自找的,我绝不后悔。”   “整个一婊子!”寒烟起身就走。   嫣然把钱拿起来,给了店员一张50的,快步追去。   寒烟开车将嫣然送回家门口。嫣然对他灿然一笑:“多谢,路上小心警察。”寒烟看也没看她开车离去。   公寓前,小周的面包车停在街边。寒烟绕到楼后,发现享静屋里亮着灯。他想了一想,开门进楼。寒烟轻轻用钥匙看门,首先看到小周的球鞋放在门口,他皱皱眉。刚往里走,听到享静房间里关熄电灯的声音。他呆站原地。   享静坐在床上,小周站在窗前,胆却地想说什么,享静用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   寒烟转身一摔门出去,腾腾下楼,进车后,疯狂地开车驶去。   享静把灯打开,呆呆的表情。小周坐立不宁,对她说:“你关什么灯呀?“   “我也不知道,他一来我心就乱,”享静后悔地说。   “我可有点怕,寒烟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看我还是赶快走吧。”   “你不怕你老婆怕寒烟干吗?   “我要是出去,他激动起来揍我怎么办?我可惹不起他。”   “谁让你来这的?你走吧,我该睡觉了。”享静把他推出去,插上门,转头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头。   “那我去哪?我干脆去厕所躲着吧,你可得给我证明,我没进你屋,”小周可怜兮兮地在外面说。   寒烟将车停在斯坦尼公园里的林茵道边,坐在车里,看着眼前的海水。远处是一架被雾遮掩的吊桥的暗影,高高的吊索象空中巨大的绞架,夜雾湿漉漉的,灰蒙蒙的充满恶意,四周是死寂的宁静,能听到海水拍打岸礁的生气的声音。他将坐椅靠背摇下,脚翘起来躺在车里,一明一暗的烟头照亮他无光泽的眼睛。他打开录音机,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叩门声响起……   黎明大雾。小周揉着眼睛和享静走出楼门。小周的老婆和另一个人在拐角处指点着他们。   寒烟在厅里蜷曲着蒙头大睡,没有脱鞋,被子仅盖在头上,脊背裸露在外面。地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   享静和小周悄悄进家,闻到满屋烟味,轻轻地进了卧室,关紧门。   “要是把那几个房子减价卖掉,你看行不行?”享静问,显得十分的憔悴。   “那还不够还银行一半的贷款。要是能借钱把贷款还上,等地产复苏后就好了。”   “差多少?”   “20万。其实,我私下还藏了10万,我老婆不知道。我是为你留的。”   “What?"享静气得眼睛瞪圆,“真可耻!我才不要你的臭钱!”   正说着,公寓外有人摁门铃,享静拿起话筒,“喂,你好,请问找谁?”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叫声:“狐狸精,你不得好死呀!周发祥,你给我滚出来!呜呜呜……”是小周的老婆。   享静脸苍白如纸,话筒一下掉了下来,在空中来回晃动。里面传出那女人的哭诉和叫骂声。   小周吓得缩成一团,捂着脑袋呻吟道:“完了,完了,她追到这里来了,我可怎么办呀?享静,你说我躲哪呀?”   享静咬着嘴唇不说话。听筒里的骂声清清楚楚:“都是你这狐狸精勾引的。周百发你这个缩头乌龟!”   享静看到小周那副筛糠的德性,拿起听筒要说话时,突然话筒被人夺走,是寒烟。“你他妈的管好你老公,跑这撒什么野来?操你妈的!”寒烟大骂。   “啊啊啊……那个小妖精呀,她不得好死呀!”黄脸婆继续哭叫。   寒烟把听筒一摔,转身跑出门去。“寒烟,你不要去。”享静急忙追出。   门外,小周的老婆和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气势汹汹的样子。不待他们开口,寒烟暴怒地大骂:“你他妈的找死呀!滚蛋!管不了你老公到这撒什么泼!”   那两人看到寒烟凶狠的嘴脸,吓得倒退几步。那男的说:“你是谁?我是孩子的舅舅,我们找她丈夫。”   “滚蛋!这是我的家!告你们说。这姑娘是我的女朋友,你们谁要是再敢骂她一声,我宰了你们!我他妈的光棍一条,你们可那妈的有家!”寒烟耍起流氓。   “我们不认识你,我们要找周百发,”那婆娘往楼里冲。寒烟欲上前挡,那男人拉住他说:“好男不和女斗,走,我们到那边去谈谈。”   寒烟对享静说:“让她抓那滚蛋也好,你回屋歇着去。”   那男人带寒烟往楼后走去。   到背静的地点,那男人突然横起来。“你管什么闲事?”   “我就那妈的管了,怎么着!”   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三条大汉。一个人照寒烟头上就是一棍子,打得他眼冒金星。寒烟晃了一下,抬手就是一拳,将对面那人的鼻子打得挂了彩。一个人把他拦腰抱住,两个人朝他脸上乱打。寒烟嘴里不住骂着,抽空抬起脚,揣倒了一个人,头向后使劲一磕,听到“哎哟”一声。   享静这时追了过来,看此情景,惊恐地大叫:“来人呀,流氓杀人了!”   寒烟刚挣脱开身子,额角处又挨了一棍,眼前一黑,噗通倒在地上。   清醒后,享静正抱着他哭,手上身上,到处是血。寒烟推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噗”地吐出一口血水和半颗牙。“操他妈的,要是一对一,我弄死他们。”他古怪地笑了起来:“哈哈,真过瘾,跑他妈什么,有种打死我。”   他嘟哝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享静欲搀扶他,被他用手挡开。   楼门口处,他们正碰上小周和他老婆。小周脸上被抓得满是血道子,那婆娘一路打一路骂。见到寒烟全身是血,吓得站住。寒烟呲牙笑着,逼进那女人:“嘿嘿,操你妈的,怎么都跑了?来呀,你他妈的敢再来吗!”最后一句他突然提高声量,吓得那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寒烟对疙瘩包轻蔑地说:“滚”。   寒烟坐在桌前,满脸是血地削苹果,享静拿热毛巾要给他擦脸,被他轻轻推开。享静看小周还缩在旁边,大声叫道:“还不快打电话叫医生来!看你那德性!”   寒烟若无其事地吃着苹果,任凭血从额角和嘴角不停地流淌,他眼睛被打青,肿得老高。享静坚持要给他擦脸,寒烟还拒绝,享静急了,叫道:“许寒烟!你怎么回事!”寒烟一震,不动了,闭上眼睛听从享静的摆布。享静不知从哪找出卷绷带,给寒烟包扎,血马上就把白纱布洇红。   “不行,赶快送医院,得打破伤风针。” 享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到manager那去再借点绷带去。”她急匆匆出了门。   寒烟站起来,对小周说:“我欠你的情今天还清了,以后再来这我可不饶你,滚吧。”说罢,抄起一件衣服大步出门。   享静拿着绷带回来,不见了寒烟,问:“寒烟呢?”   “他走了,他让我滚蛋。”小周委屈地说。   “那你就滚吧!”享静跺着脚,捂脸大哭起来。   寒烟把车停在一家电影院边上,血已经凝固,变紫。他面带古怪的笑容下了车,去买电影票,票员和行人偷偷地看他,他身上的血迹令人害怕。   寒烟一边吃爆米花,一边呵呵傻笑着看一部没意思的喜剧片。他的笑声突兀而怪异。小剧场里观众不多,一对坐在他前面的情侣回头看看他,悄悄地挪到远处去。寒烟看着看着,打起盹来。   电影已经演完,灯亮了好一会了,寒烟依然睡着。一个员工带了个警察走向他,看到他一身是血,头上包着绷带,那警察摸了摸枪,过去捅他:“Wakeup,bubby.wakeup!"寒烟睡眼惺忪地四处看看,忘了自己在哪。见到警察,嘿嘿一笑:“Hi,howareyoudoing?whatcanIdoforyou?”那警察挠挠头皮,想不到他这样说话,问:“Whodidthistoyou?”   “Oh,forgetit.Itisnothingserious.Doyouwanttoeatsomepopcorn? "他递给警察苞米花。   警察摇摇头,对那员工示意这人脑子有毛病,不象犯罪份子。寒烟伸了个懒腰,走出影院。   寒烟发起高烧。享静已经搬走了,卧室里空荡荡,大床给他留了下来。寒烟披着厚被子,全身打着冷战,光着脚去冰箱里找水喝。矿泉水的瓶子空了,他挨个摇了摇可乐罐,都是空的,干脆拿起罐啤酒,咚咚喝下去。饭桌上摆着脏碗,里面是剩下的汤水方便面。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扔着香烟盒。   电话铃响,寒烟懒洋洋去接,是嫣然。“有点发烧……没事。38度8……你别来,来我也不让你进。再见!”   寒烟回屋继续蒙头昏睡。电视开着,屏幕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花乱闪,杂音很大。   享静和约翰在豪华的大厅里谈话。落地玻璃窗外,可以看到山下蔚蓝的海和山岱。近景,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轿车和一辆红色的法拉利敞蓬跑车停在砂石路上。室内,两条黄色的巨犬伏在门边,厅内有不少东方的古玩。   约翰在一辆金色的手推酒车前调鸡尾酒,高贵的酒杯里呈现层次分明的红、粉、绿三色。他用英文和享静交谈,“品尝一下我的手艺,这叫红粉佳人,正好和你相配。”   “我不喝酒。”   “既然是谈正经事,怎能不喝点酒?这是在我家,又不是在外面,你还不放心我吗?”   “一杯酒换一笔交易,你看如何?”享静问。   “好,一言为定。”   他们撞了下杯,享静喝了一大口,看得出她有急事求助约翰。   “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听说过小周吧?”   “就是那个疙瘩包?”约翰笑着问。   “对,就是他。他从你们银行贷了一笔款,现在房地产市场大滑坡,他卖不出房就换不了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噢,这个事……请继续说。”   “我欠了小周的情,我不想看着他破产,我必须要帮他这个忙。”   “噢……”约翰沉思着,和享静又碰了下杯。   “我需要和我父亲商量一下。我个人非常愿意帮你的忙,注意,我是说帮你的忙,而不是他的忙。”   “我明白。”   “可是……享静,我能问个私人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不选择寒烟?既然他们都是有家室的男人,我认为寒烟比小周优秀的多。”   享静默默喝了一大口酒。“不知道,大概是我太爱寒烟了吧。嗨,你瞎说什么?我和小周可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可怜他。”   “那么,你为什么要伤寒烟呢?”   “我现在伤他比以后伤他好得多!他妻子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对不起她。寒烟特别喜欢孩子,他小时候就因为父母离异心灵受过伤害,你说,我能只顾我自己吗?这段情我会埋在我心底,我只献给他一个人。”   “这真是你们中国人的奇怪观念,我不理解,我真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不做情人?不影响家庭的情人关系是很实际又浪漫的。”   “不可能,我们谁也学不会那样轻松地对待情感,纯粹的男女情欲关系我是不能容忍的。寒烟也不可能停留在情欲这一步。”   “你们中国学生太理智,太束缚,太神圣化感情了。如果我是寒烟,我会不管不顾地向你求婚,和郑雯解除婚约,自己带儿子。如果加拿大女人处在你的位置上,我认为她们绝不会象你这样处理问题。既然你爱寒烟,他也爱你,这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没有人能挡住真正的爱情,你应该试着和他结合,你怎么能算准以后发生什么?我们只能把握住每一个今天,我们只能对每个今天负责。我很不理解你这种清教徒式的感情。”约翰教训享静。   “我承认我和你们加拿大人不一样,我也承认我和许多现代中国姑娘观念不一样,但我尊重自己的决定,这是适合我观念和道德水准的选择,为了爱人而牺牲自己,我认为这不是自私,也不是残酷。”   约翰不解地看着享静,挠挠头嘟哝说:“你这种人大概可以做个圣杰的修女,虽然我不理解你这种奇怪的选择,但我尊重你这种有原则的人。你就按照自己的设计行事吧,只要你保证不后悔。你们这样传统观念的人毕竟是越来越少了,大概你和寒烟的出色之处就在于此,倒霉之处也在于此。”   寒烟依然闷睡,门铃接二连三地响起来。寒烟翻了个身,蒙住头,就是不接。嫣然固执地摁在门铃上,气得没办法。只好掉头离去。   享静和约翰还在交谈。享静脸色苍白,恍惚着说:“这些事都不要告诉寒烟,我想让他尽快对我死心,时间长了后,他自然会忘掉我,忘掉这一切。”   “好,我答应你。你不舒服吗?”   “我昨天一夜没睡,我头晕得厉害。”   “那你在沙发上躺一躺,休息一下?”   “我就靠一靠,你忙你的事去吧。”   享静斜身靠在沙发上,慢慢地睡着了。约翰悄悄地将她的鞋脱下,把她的头放平,给她盖了条毯子。   玻璃窗外有张愤怒的粉脸在注视,是嫣然。她正好看到约翰给享静脱鞋的一幕。享静离开寒烟后搬去和她同住。从小周那,嫣然打听到享静和约翰出去了,于是辗转找到此地。她想动员享静去看望寒烟,但却目睹了享静躺在沙发上的镜头。   她的面孔气得扭曲起来,她终于明白约翰为什么对她变心的原因。女人狭小的嫉火烧得她瞳孔凝聚。她冷笑一声,转身跑向门外停着等她的出租车。   约翰惊恐地站在原地,他知道嫣然一定是误会了。他想叫醒享静,但又犹豫着。想了一下,写了张纸条,出门追了出去。 第十四章 --------------------------------------------------------------------------------   寒烟被高烧热得满脸赤红,只穿了一条短裤。窗户被双层窗帘遮掩着,屋子里漆黑一团。此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他梦到了享静,手无意中居然触到一个柔软的肉体,并嗅到一股女性的馨香。“享静?”别人不会有房间的钥匙,他惊愕了。对方用手轻掩他的口,示意他不要做声。一个滚烫的侗体投入他的怀抱,狂热地亲吻他。   双层窗幔遮掩的房屋伸手不见五指,寒烟喃喃地唤着享静的名字,亲吻她的脸颊。他的唇触到一股咸咸的液体,意识到对方在轻微地啜泣,知道是享静无疑。两个炽热的裸体疯狂地拥抱翻滚,寒烟的脑子狂乱一团,搞不清自己是在作梦还是高烧后出现的幻象,压抑的情感象火山般爆发,他喑哑的呼唤着:“享静……享静……”对方则发出交织着痛楚和纵乐的低泣。   突然,女人从床上跳起,捧着脸抽泣着跑出卧室,寒烟惊呆不解。他摸索着穿上睡衣,拧亮地灯。   浴室的门反锁着,寒烟听到里面的哭泣声。他轻轻地叩门,轻声安慰:“享静,别这样,怨我不好……”   里面的人停止抽泣,大叫道:“我不是你的享静,我是嫣然……我是你看不上的那个婊子嫣然!”   寒烟如遭雷击般愕然万分,即刻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脑子里面出现了一片真空,恍惚着靠在墙上勉强站住。   嫣然在里面又哭起来,“她把我的约翰抢走了,我要报复她,我知道她不爱约翰,她爱你。我不知道你这样爱他。我是个滚蛋婊子,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算了!”她穿着内裤和乳罩冲出门,一把抱住寒烟恸哭   寒烟怔在原地,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嫣然的话,任凭嫣然滑跪在自己脚下。半晌,他把嫣然轻轻地抱起,放到厅里的沙发上,用毯子将她包裹起来,然后,目光茫然地回到卧室。   第二天凌晨,寒烟睁开眼睛,看到一宿没有熄灭的灯光,回忆起昨晚的事,一跃而起,窜出门外。嫣然已经走了,毛毯叠得整整齐齐。他四处睃巡,发现餐桌上摆着一杯牛奶、一盘煎蛋,一张纸条压在杯子下。   “寒烟,你是个好人。我恨享静,我要报复她,我宁肯让你杀死我。我疯狂地爱你。又及:请把这把钥匙还给公寓管理员,昨晚没有经过你同意,我进来了,对不起!嫣然。”   寒烟读了几遍,坐下开始用餐刀胡乱地切煎蛋,蓦地,他站起来,穿衣服欲出门,但立刻又站定,慢慢地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四脚八叉地趴着一动不动。   寒烟昏睡时,有人从门外拧钥匙。享静进来,提着一袋水果。她把药瓶放在桌上,从门缝里看见寒烟在睡觉,转身想离去,但在门口又站下。她回身进了卧室,小心翼翼地用手摸寒烟的额头。寒烟闭着眼,用手粗鲁地拨开她的手说:“你怎么又来了,滚!”   享静站在原地不动。寒烟睁眼见是享静,惊讶地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是嫣然。”   “嫣然告我她昨天晚上陪你在这了,有她我还放点心。“   “这个臭婊子!”寒烟骂道。   “我来给你送点药。烧退了吗?”   寒烟恢复了冷漠神情,说:“现在不烧,我什么药都不吃。”   享静不说话,出去拿药,两个暖瓶都是空的,她摇摇头,接了点自来水,进屋给寒烟。寒烟受感动,但表面还充硬汉,“我不吃,什么病我都是挺过去。”   享静不说话,执拗地将药伸在空中。寒烟拗不过,抓过药,不用水生吞下去。享静又把体温表递给他。寒烟垂头丧气地试表。   享静转身出卧室,默默地打扫卫生。五分钟后,她回卧室,伸手要表。看了看,刻度显示37度3。   “约翰给你和我搞了两张凡高画展的票,如果你感觉好些,我们可以去参观。”   凡高是寒烟和享静最喜欢的画家。寒烟早听说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珍藏的75幅凡高原作,正在北美巡回展,他曾半夜三点排过一次队,但依然没有搞到票。上大学时他就读过毛姆写的“月亮与六便士” ,也看过那荷兰现代派大师自杀前的绝笔“麦田里的乌鸦”。他曾和享静谈到过凡高,认为那是个残酷的天才,十足的疯子;喜欢上一个女人,便把自己的耳朵割下当礼物送去。单凭这点,凡高就注定该成为旷世奇才。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凡高有某种沟通,内心也翻腾着一种疯狂。享静外表文静,内心炽热,她也酷爱凡高和推崇那张乌鸦。   市艺术博物馆是个白色大理石建筑,厚重雄浑。拉开大铜门,首先看到的就是满处挂的招贴画《麦田上的乌鸦》。   那疯狂的色彩和奇异的画面一下子把寒烟的心轰地点燃了。燃烧的明黄麦田象沸腾呐喊的生命之野,不,象灵魂拒绝死亡的怒海。黑色的乌鸦在地狱般狰狞的天空上飞翔,还有那混沌的白光,那悸动流淌的绿色。他好象看懂了一切,但又迷失了一切,胸中那团翻滚的情绪使他一下子拥抱了凡高的癫狂。   做出这种画的人当然要自杀,他已经看穿了世间万物,甚至参透了灵魂和死亡。那是对和谐和美感的虚伪世界的彻底背叛,那是一个躁动压抑的生命的拼死呼喊。扭曲变形、诡异奇谲,那何止是麦田和乌鸦,那是人类全部精神的象征,全部的爱与恨、邪恶和善良、压迫和反抗的集合。凡高用一个疯子的目光把握住生死自然的奥秘。   挤过人群,他径直来到那幅惊世之作面前。世界浓缩在这个一米长、四十公分宽的作品里。和谐的自然居然可以被扭曲成这种离奇的画面,凡高绝对是用他的灵魂在呼唤,这不是自然景观,这是所有现代人精神世界面临死亡迫挟的真实写照。这个疯子把世界打碎后,用他的色彩重新整合,这里没有秩序,没有浪漫,没有诗情画意,有的只是痉挛、暴躁、呼喊和恐怖。   他试图在画面中找到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他能做那硬起脖颈的挺拔麦茎吗?在飓风暴雨袭来前夕,在带来死亡讯息的乌鸦面前,拒绝匍匐呻吟?来吧,死亡,你能攫走我的肉体,我那麦子般柔软的肉体,但你却战胜不了我那疯狂的精神。凡高似乎在被戕害得斑斑点点的自画象上对他大声叫喊。   周围的一切都淡化在虚无的氤氲之中,只有他的灵魂在和凡高进行着激越的对话。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类注定走不出的困境,和无法逃避的归宿。   享静碰了他一下,把他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们没有说话,沉思着离开了那让他灵魂咆哮不已的杰作。他买下了一幅印刷品的乌鸦,开始慢慢地无精打彩地看其他人的作品。   时间象流水般逝去。走出大厅,大堂里有个室乐队正在演奏教堂音乐。圣洁的旋律和他内心中那股奔腾的情绪产生了剧烈对抗。   不经意之间,寒烟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张歌词。和谐、优美、舒缓的曲子从钢琴和器乐中安抚着他燥热的心。围观的听众神圣而庄严地合唱:   “啊,来吧,你们所有忠诚、欢愉而胜利的人们啊;   啊,来吧,你,啊,来吧,你向耶苏走去吧!   来吧,拥抱他,上天降凡的天使之国王;   啊,来吧,让我们景仰他;   啊,来吧,让我们景仰他;   啊,来吧,让我们景仰他;   耶苏啊,上帝!”   和平圣灵的乐曲在大厅中沁蕴着圣难圣女们,将他们罪孽深重的灵魂浸泡在甜蜜的温存中,寒烟感到神经一阵阵松弛,郁闷一丝丝消解。在这善良的福音中,人们似乎突然就忘记了凡高,忘记了那些扭曲的、强烈的、沸腾着生与死、罪与罚的呐喊着的苦难灵魂,从地狱返回洋溢着真善美的天堂。   意识到这一点时,寒烟感到了人的滑稽和可笑。上帝呀,天使呀,神圣而万能的上帝啊!哈哈哈哈!人是多么的虚伪和渺小啊,人是多么地奇妙和伟大啊!   那乌鸦、那麦田、那人流中深沉的表情和若有所悟的神色。“哈哈哈哈,我操你妈的上帝呀!”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全身乱颤,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流满面……   周围的圣男圣女们对他怒目相向。这家伙居然在唱上帝赞美诗和公众场合如此放肆!他听到一个人讥笑他:“疯子,又一个凡高。”这使他笑得更加畅快淋漓。   享静把他拉走了。走在亮满街灯的黄昏中,他们沉默着。享静突然站住,平静地说:“我和小周的关系已经断了,我说服了约翰不催他的银行贷款,他借的钱是约翰父亲的。我准备告别这个城市,今天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寒烟弯腰扔了一块石头,说,“看来嫣然没撒谎。挺好的,约翰起码比疙瘩包强多了,有钱又是洋人,又没结婚,恭喜你了。”   享静咬着嘴唇,看着天边的夕阳说:“既然你这么认为,我也没什么可好解释的。祝你一生幸福,寒烟,再见!”说罢,转身快速离去。   寒烟急追上去,一把扯住享静的胳膊,大叫说:“你不能就这样走!你必须要解释清楚。”   享静不看他,把他的手轻轻拿开说:“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了。约翰已经向我求婚,我们准备20天后结婚,然后便离开这个城市。”   寒烟呆在原地,如遭雷殛。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女人都是婊子!都他妈的是婊子!走吧!都滚吧!哈哈哈……”他抱头象狼一样干嚎起来。   享静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哭着跑走。   晚上,寒烟的公寓里。寒烟一边闭眼胡唱不成调的歌,一边喝二锅头。他已经酩酊大醉,酒瓶子快见底了,嫣然在旁边担心地劝他,“少喝点吧。你病还没好呢。”   “滚!女人全是婊子!哈哈哈!”寒烟一口把酒喝光,对嫣然命令地说:“现在给享静打电话,告她你今晚陪我睡。”   “你老提她干吗?”   “让你打你就打!”寒烟瞪眼咆哮。   嫣然不情愿地拨通电话,对话筒说:“寒烟说了,他让我陪他睡,今晚不回去了。”   “不光是今晚,以后你就和我过日子了,告她,告她呀!”   “我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他让我告你。”嫣然有些得意地说。“享静说她知道了,她让你多保重。咦--她把电话挂了。”   嫣然拿下寒烟的酒瓶,柔声说:“不早了,咱们睡觉去吧,啊,寒烟。”   “走开!以后你敢再碰我一下,我踢死你!你不准进卧室。你以为我真需要你,做梦去吧!”说完,他把凳子踢翻,回到卧室,把门反锁住。   嫣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享静坐在孤灯下给郑雯写信:“大姐,你最好马上劝寒烟回国,他的精神不太正常。他非常想念你和孩子,我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无能为力。我马上要和一个叫约翰的洋人结婚,然后,我们将离开温哥华。我辜负了你的委托,良心上非常不安。寒烟是个非常好的好人,当初你真不该没有做通他思想工作就离开。他虽然抱怨你,但他还是爱你和孩子的。请你无论如何想办法让他回国,最好能让他母亲也写信给他。在他回国之前,我不会离开他。请你千万要抓紧,实在不行的话,你最好尽快来温探亲。”   享静一面写,泪水一面潸潸而下。   寒烟开车驶到UBC海滩,人不多。寒烟在海边度步,无意中,看到一张海报,上面写着:“8月13日上午9点,本海滩组织游往无名岛活动,距离8000米,免费报名参加。”寒烟点起颗烟,狠狠吸了一口,看看远方海上的那个礁石组成的小岛,将烟扔掉,朝一个指示着报名箭头的房间走去。   嫣然这些天成了家庭妇女,天天帮助寒烟收拾房间。屋子里已经一尘不染,四下起码摆放了十几个不同形状的烟灰缸。寒烟回来时,嫣然已经把菜摆上桌,三菜一汤,一罐啤酒和两粒药片。   见到寒烟进屋,嫣然乐呵呵地上前给他递拖鞋,寒烟也不看她,也不拒绝,理直气状地坐到桌上,也不等嫣然,拿起筷子就吃西红柿炒鸡蛋。嫣然讨好地坐下来,问:“是不是太甜了?对不起,我糖放多了。”   寒烟不回答,但看得出,他已经不再对嫣然狠巴巴的样子。嫣然已经在这住了一星期,寒烟很少出门,躲在卧室里不是看电视,就是闷头写东西。嫣然则系着围裙,戴上帽子,不停地擦呀扫的。她晚上一直睡在厅里的沙发上,整日寒烟不和她说话,但也不再随便骂他。她给他做什么饭,他就吃什么,不夸奖也不挑剔。这对于嫣然来说等于是种接受她的认可。   嫣然还经常和享静电话联系,甚至开始劝享静赶快和约翰结婚,她认为享静和约翰相好对她反倒是因祸得福。这个寒烟是个相当有味儿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她对寒烟的单恋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拿10个约翰来换她也不干。她相信自己早晚会赢得寒烟的心,所以时常向享静探听寒烟的历史。享静说她和寒烟不是一路人,劝她别真爱上寒烟,但享静越这样说,嫣然就越觉得对方是在嫉妒她。她为她一生中第一次不计较利害得失,超越了金钱算计的纯真的爱情感动得直想流泪。   “寒烟,这个周五咱们去移民局问问绿卡的事吧,不少人都拿到通知了,咱们的也该下来了吧?”嫣然悄悄地问。   寒烟最近接触嫣然了一段时间,发现她并不想自己以前想的那么庸俗和下贱,他能感受到对方的那种小心翼翼但又相当温情的关怀,所以,即便他心里依然看不起她,但不再对她任意粗暴,表面上仍然维持冷漠的表情。   “我有事,去不了。”   这是这些日子寒烟第一次对嫣然说话,嫣然兴奋得脸直红。“那好吧,你不去,人家也不去了。对不起,我能问你那天有什么事吗?嗨,我又多嘴了,你就当没听见得了。”   她这样一说,寒烟反倒不太好意思不理她,冷冷地说:“游泳去。”   “那我能跟去吗?”嫣然探问道。   “我去寻死你也去呀!”寒烟又不耐烦了,起身回卧室。   “对人那么利害。你要寻死我也陪你,”嫣然悄悄嘀咕。   8月12日晚,二牛请客邀大家一起吃饭。他已经接到了绿卡通知信,除此之外,他和那个香港女孩的关系已经确定。大家坐在包桌上,里面没有享静。   “享静真不仗义,和约翰绑上了,就把老朋友都忘了,”小任说。   “你少喳喳几句行不行?”二牛瞪他。二牛从嫣然处已经了解到寒烟和享静的关系不正常,但他知道寒烟依然苦恋着享静。他曾劝过寒烟几次,有一次,两人甚至红起脸来。   “寒烟,你的通知书也该下来了,你不去移民局打听打听?”   寒烟坐在桌上一直没吭声,胡子老长,几天没刮的样子,衣领竖着。   “大家的都该有指望了,来,为绿卡干杯!”孟勋说。   大家撞杯都泯了一小口,只有寒烟咣的干了。   “许哥,海量,来,咱哥两撞一杯,”小任并不知道寒烟的心事。   寒烟拿过嫣然的杯子,咚的又干了。   “寒烟,二牛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嫣然小声说。   “噢,我无所谓。老婆昨晚来电话了,催我回去。”寒烟闷声说。   “你老婆真够闹的,她走了,还要毁你一道,都到什么节骨眼了。”小任摇头说。   “你丫再胡扯,我真抽你丫的了!”二牛当着女朋友面就骂人。   “小任,吃你的,别搀乎寒烟的事,”孟勋插话。   二牛和寒烟悄声说话,寒烟点头说:“我拿定主意了,回去。”   二牛和嫣然对视一眼,叹口气。不再和他交谈。   大家还是原来干什么依然干什么,谁的境遇也没改变。在骂加拿大的谈话中一轮轮喝酒,寒烟目光忧郁,一句话不说,闷头喝酒。   “听说你明天参加游泳活动?又不给钱受那累干吗?”二牛问寒烟。   “凑热闹,”寒烟挤出丝笑容,非常难看。   “那就少喝点吧,”嫣然把他杯子拿下。寒烟今天格外的听嫣然的话,显得很乖。   “嫣然,明天咱们去移民局问问绿卡去,我来接你,”孟勋说。   “好吧。”   离席后,二牛悄悄对享静说:“我看寒烟的情绪实在不对头,你能不能劝他明天别游去。”   “他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嫣然说。   “那我告享静劝他。”二牛说。   “千万别,他两现在都不说话了。”   “嗨,你知道什么。得了,走吧。”   次日早上,雨狂风骤。嫣然出门前求寒烟别去游泳,寒烟看看天,点点头。“你和我们去移民局吧。”“我累了,睡觉。”寒烟回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嫣然担心地出门。   8点30分,寒烟起身,换好游泳裤,看了看房间四周,出了家门。他目光直勾勾的,不系保险带,把车开得飞快。   阴翳的天空压抑着灰黑色的海水,海浪在风的策动下在浅滩处翻卷起浊浪,将泡沫和赃物冲击到沙滩边,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咸腥味。海水已经不再是往日的碧蓝色,而是象稠稠的酱油,在雷雨的鞭苔下反射出恶毒的歹意。   几支带马达的救生艇在水面绕圈,沙滩上仅有十几个人。一个救生人员让寒烟穿上一套黑色的潜水似的服装,衣服的号码有些小,脖子处有些袼,寒烟戴上黄色的泳帽,在冷风淫雨中抱着胳膊,来回弯曲小腿。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但目光却阴郁冷峻。   “Are you sure you are able to do that? If you hesitate,we suggestyou give up. ” (你确保你能行吗?如果你犹豫不定,我们建议你放弃〕,那个救护人员对他大声喊。   寒烟作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Ok,let's go. good luck!”大家跳着跑进海里。救生艇在他们身边随行。   一辆汽车飞快地从岸边公路驶来,急停后,跳下个女人,是享静。她奔向海边,高喊:“寒烟,回来--回来,寒烟--”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她不慎跌倒,爬起又继续跑。但200多米之外的寒烟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呼喊。   寒烟下海后立刻感到海水冰凉刺骨,但他上来就用拼命的自由泳全力游,其他人则用蛙泳。救生艇上的人对他大声呼喊着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见。苦咸的海水沙得他舌头发木,他象是一个不懂得游戏规则的莽汉,在马拉松的遥遥长途的起点处就开始冲刺。   享静跑到海边时,寒烟的那个醒目的小黄帽在铅黑的海浪中象个小光点,时隐时显。享静跪在海水中,双手抱心,紧张地注视着。冰凉的雨点倾泻下来,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你这是何苦呢?”享静痛苦地喃喃自语。   小黄帽已经从视线里消失,连救生艇都开始辨认不清。享静开始在胸口一遍遍地画着十字。   寒烟游出半小时后,已经呛了三口水,他的手臂动作开始慢了下来。大海宛如巨兽的黑色大口将他吞噬,他在这片狂暴而喧凄的世界中赤手空拳地搏斗,厚重而威严的浪峰将他时而送上顶尖,时而抛下深渊。他感受到黑暗的阻力,强大而淫恶,他象天地下一颗弱小的浮游物在用生命来抗争侵吞。他在用全部的肉体和精神的力量和不可逆转的欲图摧毁他的势力抗争。这是原始洪荒时代水的咆哮,这是他一生中注定要走的跌荡起伏的路程,他想用一己的有限力量,不自量力地和大海搏斗,但总是被无敌的浪涛嘲笑,戏弄,这激发起他盲目的疯狂和仇恨。他要和这势力不共戴天,他要在死亡的陷阱里干掉死亡。一次次,他感到黑色的混沌击垮了他,但最后残存的意志总让他又浮出水面。   他在吞咽苦咸的海水时带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这就是人生击水吗?这就是征服和反征服吗?注定战胜不了敌手的死拼到底是种英雄气概还是对死亡的一种变相拥抱?原来寻求死的过程是如此的刺激,即便求死,他也要死得不留半口气,在宿命的搏斗中力竭而亡。他的内心咒骂着,欢呼着,咆哮着,让自己黑色的灵魂化作恶魔去叩响死亡之门。他心中响起命运交响曲开始时傲岸的敲门声。“我来了!我来了!给你!给你!”他在这癫狂的节律中一遍遍重复那几个字。他要把自己这具无用的、颓废的、下流的、肮脏的肉体埋葬在这片腥臭的海洋中,变成鱼虾嘴里的腐肉和脓血。“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他觉得自己在慢慢地溶化,缩小,变成一股液体,体内燃烧的疯狂和仇恨变成微弱的那三个字,手脚的动作也在那节奏中难以为续……   一个钩子勾住他泳衣的背脊,他迷乱的目光从深渊深处看到了一似亮光,那个小岛白花花地梦境般地闪现在天边。几个声音愤怒地说:“He is crazy!”他的嘴蠕动着,想重复那句英文,脸上浮起一种白痴般的笑容。   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潮湿的沙滩上。听到有人用英文说:“He is crazy!He wants to kill himself! damn!He wanted to commitesuicite!"(他疯了,他想自杀!该死,他要寻死!)另一个男人的声音:“Is he yo ur husband?”(他是你丈夫吗?)   “Yes,He is my husband. I am his wife. ”(是的,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坚定地说。   寒烟挣扎着坐起,他看到了享静。   享静扑了过来,“寒烟!你干吗要这么糊涂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呀!”她抱着寒烟的头哽咽起来。   “No,Madame.Youcann'tlethimsitup."(不,太太,你不能让他坐起来)一个救生员高叫。另一个则制止住他,说:“Don'tbotherthem."(别打搅他们)。   寒烟在享静的怀里簌簌发抖,他的脸已经冻得死青,嘴唇紫得吓人,喃喃地说:”冷……“   享静将他胸前的拉锁刷地拉开,敞开他的上身,自己将衬衣从裙子里拔出,把胸罩一扯,将寒烟紧紧地拥抱在怀中。享静紧紧地、紧紧地用自己赤裸的胸膛温暖着几乎要冻僵过去的寒烟,她的神态象女神般的高贵和神圣,玉洁冰清。   那几个救生员楞了一瞬,立刻背过身去,遥看大海。   享静的体温象泊泊的火焰燃烧着寒烟的胸膛,他将头搭在享静的肩头,咬着下唇,泪珠大颗大颗地垂落。享静象塑像般地一动不动。风依然吹动着她的秀发,雨已经停了。她微闭双眼。两颗心脏在同时砰砰地跳动,两人的热血同时奔涌,他们仿佛交织成一体,远远望去,象组不动的石雕。 第十五章 --------------------------------------------------------------------------------   享静和寒烟来到观音寺。方石铺就的停车场上停了几辆车,院落里寂静无人。他们在正殿门前脱下鞋,走入光线暗淡的大殿。桌子上摆着一排排细长的香,两个妇人正跪在佛象前举香膜拜。高大的殿堂里香火缭绕,淅透出一种神秘和肃穆,令人敛容。   享静取了三根香,点燃,示意寒烟和她学,并小声说:“去许个愿吧,或许佛会保佑我们。”他们两人走上前,各自跪在一个圆软垫上,默默许愿,面对高大的、通体镏金的如来佛虔诚地拜了三拜,求毕,将手中的香插进一个大香炉的细灰中。   “在哪里求签?我想试试,”寒烟轻问享静。他们出了大殿,绕到后院的一个厢房。里面有一个千手观音,被供在神案之上。一个披着迦纱的老僧对他们竖起一支手掌说:“阿弥托佛,两位施主可是来求签的吗?”寒烟点点头。老僧递给他一个装满竹签的圆筒,退到一边。   “摇吧,掉出来的那根就是你求的。你先许个愿。”享静告他。   他跪在观音象前,先轻轻磕了三个头,默默地许愿;然后,小心翼翼地双手将竹签哗拉拉地摇动。桶太直了,他将倾斜的角度加大,又摇了几下,一根竹签跳落在地上。   他将那根竹签捡起来,交给老僧。老僧坐在靠窗口的椅子上,看了看竹签上的编号,眯着眼睛翻看一本黄黄的大书。“这是根下签。不知施主是给自己求呢,还是给别人求?如果需要解签,需再交一元。”   “是给自己求,让我先看看写了什么再说吧。”   老僧点点头,递给他一张不大的黄纸,上面是四句话:“天寒地冻水成冰,烟罩云飞乱世情。有命无缘万般苦,来生汇成一世恩。”寒烟观后大惊失色。这分明是首藏头诗,里面居然有寒烟两个字,难道有这样巧合的事?享静阅后也是一震。   “我还能再求一次吗?”寒烟脸色苍白地问老僧。老僧慢语:“签最好求一次,多求则不灵,施主有意,可择日再来不迟。”   “咱们走吧,”享静拉着怔怔的寒烟出门。   享静开着车,不当回事地问寒烟:“这次你该信命了吧?”   “我求的是回国的事,这签说的是另一回事,我还是不信。”寒烟打开录音机听音乐。   “你和郑雯最近有联系吗?她回国后怎么样?”   “打过电话,她劝我回去,她挺好的。”   “回去亲亲热热一家人,比什么都强。何必再遭这飘零之罪。”享静故做局外人,轻松地说。   “是啊,该到头了。我想拿到绿卡就走,明天订机票去。”   “你感觉好点了吗?”   “没事,现在没事了。多谢你救我。”   “别提这事了。换了谁都会那样。”   两个人说这番话时谁也不看谁,话语中都不含什么感情色彩。海滩边的那件事似乎是发生在久远以前。   车开到寒烟的公寓楼前,寒烟说:“上去坐坐吧。”   “不了,我该回去了。你真的感觉好些了?”   “我就是脑子有点疼。上去坐坐吧,我有件东西给你。”   “那……好吧,就坐一小会儿。”   享静坐在椅子边上,双手捧着杯热茶。寒烟从卧室里叫她:“享静,来一下,我有点东西给你。”   寒烟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日记说:“你留下吧。我不想让你误解我,该说的话我在里面已经说了。我不想再保留它,你愿意看就看,不愿意就把它烧了。”   享静接过来,随便翻了一页,看到上面的一句话:“静,我的爱……”马上把日记合上,交还给寒烟。“这个……你先收着,临走前再给我不迟。”   寒烟顿了顿说:“也好。我反正也没什么再说的了。对了,还有件东西,我用不到了,不知你是否需要。”他从箱子里的夹层中,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红包,递给享静。享静狐疑地接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吓了一跳,是把手枪。“你怎么有这个?”   “我捡的,这事连郑雯都不知道。或许留给你防身时用得上。”   “我可不敢要。我绝对不要。你快把它扔了吧。”   “那我就没什么事了。你走吧。”寒烟用手使劲掐头。   “头还那么疼?你该去看看医生。我帮你掐掐,”享静要帮忙,被寒烟拒绝。   看到寒烟痛苦的神情,享静心下一阵辛酸。坐到床上,轻轻说:“我知道你还有话要说。这样吧,你只管说,我听你的就是。”   “我……我没话了。嗨,这该死的头!”寒烟开始用脑袋撞墙。   房间里已经暗下来,没有开灯。享静想起上午海滩上的事,心头一阵泓然,她内心矛盾着。心头萌生起一阵柔情。她轻轻走过去,把寒烟的头搂在怀中。   天色愈加暗下来。享静轻轻地抚摸着寒烟的头发说:“如果你答应我10天内回国,订好机票,我就告诉你一个我的计划。”   “我答应你。”寒烟坚定地说。   “那好吧,我拿定主意了。我要陪你过6天,我要给你当6天的妻子,我要把我一个女人的所有都给你,让咱们过几天幸福日子,然后就分手……”享静缓缓地说着,肩头开始抽搐起来,声音哽咽,“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我就当一次坏女人吧,”说完埋头啜泣起来。   寒烟把她的头扳起,两双明亮的目光对视。“我不让你这样痛苦,都是我不好,我明天就买机票离开,虽然咱两没有做夫妻的缘分,但我会永远爱你,享静。”   享静甩了一下头,镇静下来,“不,我不让你这么快就走,我希望6天后还能留在你身边,如果真有上帝,就让他去安排吧。现在,我要你陪我去洗澡。”   享静在薄薄的冥色中给寒烟脱衣服,只剩条内裤,然后自己开始脱,剩下内裤和乳罩。“抱我去洗澡。”享静轻而坚定地说。   寒烟小心地抱起她,进了洗澡间,谁也没开灯。   浴帘外只能听到水声。滚滚留下的热水从喷头泻在他们光滑的肩头和身上,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在热气中仰着头,听凭洁净的水流冲浇着他们的脸庞。被浴帘隔出的这片窄小而黑暗的天地中,他们找回了一种久违的平静。温暖的水慢慢蓄满浴池,享静将淋浴关死,两人躺在池中,谁也不说话。   突然,门铃大作。享静将寒烟摁住,平静地闭住眼。门铃持续响,寒烟跳出去,将保险栓从里面插上。他知道一定是嫣然。   回到浴室,享静已经将身上擦干,转身擦拭寒烟。然后轻声说:“抱我上床。”她对愤怒的门铃毫无反应。   寒烟将享静放在床上。享静从浴室里带出多半瓶她从前用的香水,示意寒烟躺在床上。她将香水洒向寒烟全身,用手柔和地涂匀。寒烟接过香水瓶,倒在手上,轻轻地擦拭她滑嫩的肌体,从头到脚,将全部香水用之贻尽。   门铃安静下来。   “我要烛光和葡萄酒,”享静平静地说。寒烟出屋翻出红烛,洗干净两个高脚杯,回屋将干红倒在晶亮的杯中。   摇曳的烛光下,享静和寒烟举杯,脸上是平静得无法诉说的表情,眸子里却闪亮着晶莹的泪花。“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6天蜜月的第一天,干杯。”享静柔声说。两个人一饮而尽。   “我还要,”享静说。寒烟又倒酒。两人又干。   这时,门外有钥匙的转动声。碰的一声,门被插销挡回,仅裂出一条缝。外面嫣然气急败坏地大叫:“享静,你干的好事!我就知道你在里面!你不要脸!滚回约翰怀里去!我早晚要和你算帐!”   寒烟猛的一抖,欲冲出去,被享静拉住。她象什么都没有听到,牵住寒烟哆嗦的手说:“不要理她,让她说去。我什么都不在乎,来躺平。”   门外的叫声依然持续,寒烟身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享静将他放平,开始在他身上轻轻地印下无数个吻。寒烟始终看着享静,他抑制住心头的情感,不停地抚摸她的潮湿的秀发。“享静,你这样做,我心里好难受。我不能……”寒烟轻说。   “什么都别想。别想我,别想你,别想今后。这6天是我们的缘分,是一场梦,是我欠你的情分……”   “不,享静,”寒烟坐了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毁了你。你说过有一步我们是万万不能跨越的。我不能太自私,我不想让任何事玷污了我们真挚、神圣的感情。我拿定主意回国了,我要把你和我的一切都告诉郑雯。我不知道怎么算是恩爱夫妻,但我应该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成为恩爱夫妻。我不知道……我大概说得太多了。”   享静沉默无语,她穿上衣服走到窗前伫立,公路上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你是个好人,寒烟,”享静轻声说。“你没有错,大概我也没有错,我们可以问心无愧。”   “享静,你没有必要和约翰结婚的。如果郑雯……如果她……”   “不!我不同意你和郑雯分手,你们是对很好的夫妻,你回去后心情会变的,这都是这种反常的日子造成的。”   寒烟还想说什么,但享静制止了他,“现在送我回家吧。” 第十六章 --------------------------------------------------------------------------------   寒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地搬走了。他选中的是东温的一幢油漆剥落的旧房子,这和他心境很吻合。他住在顶楼。一楼主人住;二楼住个棕色皮肤的妓女,白天唱歌,晚上出去“打食”。   寒烟没有申请电话,他不想让任何朋友知道他的行踪。这些天来,他的头疼发作得越来越猛烈,有时候,眼前甚至出现白雾和大片的绿色斑点。疼痛从右半脑电流般不断向周围辐射,犀利的锐痛常常令他不敢呼吸。他本来想调整好心态,忘掉一切,好好读书,准备他的博士学业。但一捧起书本,脑袋里就象轰鸣着一万门大炮,所有的脑细胞都变成毒蝎般地狰狞,疯狂地噬啃他的脑神经。   “这他妈的脑震荡后遗症怎么越来越利害!”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止疼药,但是毫无效果。   他终于决定去医院,说来也怪,一进医院的大门,他的头疼征兆便烟消云散。一个大胡子的洋人医生问他:“头疼犯了多长时间了?”   “十二年前我头摔伤过,三个月前,我出车祸又脑震荡。以后就一直疼,最近越来越厉害。”   “脑震荡?”大胡子在桌子上摆了六、七、件东西。指着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全指完一遍问他:“告诉我刚才指的顺序。”   寒烟挠挠头,说了一遍。   “错了两个。这起码说明你的短期记忆受到很大伤害。但是,从你的症况看,这不象简单的脑震荡后遗症。你需要进行CT检查。”   CT片子出来后,大胡子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那几行圆形图案。寒烟一点也看不出那些带着神秘符号的小窟髅头代表什么,把目光移到一个印地安人的木雕上。   大胡子出去又叫来一个医生。两个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不时看看寒烟。寒烟从他们的神情中意识到事情大概不妙。加拿大医生对病人从来都是如实禀告,哪怕是得了癌症也不会向患者隐瞒。果然,大胡子终于放下片子,坐到寒烟面前。   “你是学生吗?”   “中国留学生。”   “哪所大学?”   “SFU。”   “噢,我的儿子也在那里读书。你读的是……”   “大众传播。大夫,你直说吧,我有精神准备。”   “看得出你是个坚强的人,不瞒你,你的脑子里长了东西,那东西压迫神经导致了你头疼。”   “我还能活多少天?”   大胡子对寒烟的若无其事的口气大感吃惊。“现在不是活多少天的问题,你必须要尽快做手术,长在那地方的肿瘤多半是恶性的。”   “手术后会怎么样?”   “如果是恶性的并且已经扩散,我们将没办法;如果是良性的,切除后可能会恢复正常,但也可能会导致记忆力全部丧失。”   “噢,那我就真成横路竞二了。”   “什么横路竞二?我不懂。”   “没什么。这到真有趣,不割行不行?”寒烟笑起来。   “对不起,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幽默。”大胡子对寒烟的无所谓态度生起气来。   “那好吧,我宁肯疼死也不想变成个大傻瓜!”寒烟抬屁股就要走。   “小伙子,坐下。”另一个医生摁住他。“我知道这个打击对你很大。让我们先来确定它是恶性还是良性的,你看怎样?“   “下次吧。”   大胡子和那个医生交换了下眼神,点头同意。   临走前,大胡子让寒烟留下电话和地址。他想了想,把国内家里的电话写了下来。   “你真的没有亲人在这里吗?”   寒烟摇头。   “手术前,必须要有你的亲属在手术书上签名,”大胡子是个认真的人。   “好吧,到时候我给你找一个。对不起,我是个怪人。”寒烟拍拍大胡子肩膀,笑了一下,离开诊室。出医院时,他将检查结果塞进口袋,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眩目的阳光。   寒烟来到一个墓地。寂静的墓地被阳光朗照着,草和树绿得有些不真实。看着眼前白花花的墓碑,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坐在一个小山坡上。面前的墓碑铺展开去,一道道排列得整整齐齐。绿草平平展展,点缀着野花;远处,松树和叫不出名的杂树用浓绿遮掩在白碑和蓝天之间。   寒烟两腿岔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颗结满疤痕的大树下。阳光从细碎的树叶缝隙中照射在他脸上,微风从他脸上抚过,眼前的墓碑象片白雾漂浮不定。   他眨眨眼,一只长尾、红胸的小鸟,嘴上衔颗绿草,在他面前的墓碑上跳来跃去。寒烟捡块土块欲扔,但又放了下来。那小鸟飞到他面前,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活人。小鸟又跳了一跳,几乎站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Hi",寒烟向它问好,小鸟振翼飞去。   他站起身,向碑林中走去。每块石碑都一米高,半米宽,顶部成圆拱形。正面刻着一个十字架,下面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日。他用步子量了下墓碑的间距,宽两米,长三米。一个墓碑前摆着盆彩纸包着的花束,他俯身上前发现那是个12岁小孩的坟墓。他拿起那斜倒下的花在鼻子前嗅了嗅,轻轻地摆正。   不远处的一坨黄土引起他注意。他走上前,发现两个铝合金的梯子盖在一个挖空的墓坑之上,墓坑中的棺柩已经被迁移,里面干燥而整洁。他蹲下身,丝毫闻不到一点异味,一米半深的坑里居然连蜘蛛和蚂蚁都没有。他将梯子挪开,跳下坑中。黄土象胶泥般富有黏性,一个小巧的穴室。他试着躺在地上,发现头前脚后的空间相当富裕,身旁也各空出一乍多的距离。他毫无表情地坐起来,满意地四下点头,然后,双手撑住坑边,纵身翻上。   他掸安净身上的土,将梯子摆回原样,在旁边一块青翠的草地上仰天躺平,闭上眼。9月正午的阳光透视进他的眼睑,眼前一片彤红,红得生动而无杂色。闭紧的视野宛如一个纯正透明的宇宙,没有一点阴影,耳畔,能听到昆虫翁动翅膀的金属声。   在这片宁静和安祥中,他睡着了。   寒烟打开厨房的灯想烧开水。煤气灶上趴着数只蟑螂,听到响声都警觉地一动不动。水壶旁边摆着一个盘子,上面是滩变干了的哈密瓜子,案板上放着一个水晶玻璃杯,里面的牛奶已经发孝,里面有几只溺死的小蟑螂。   寒烟厌恶地绕开这一切,从柜子里找方便面,没有。他又拉开冰箱门,里面的牛奶桶空了,只有几个洋葱和一盒冰激凌。他拿起洋葱照着灶上的蟑螂一个接一个地砸过去。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楼上有人用棍子礅房顶,是那个无聊的妓女。   寒烟回到起居室,翻出半袋杏仁,坐在桌前,一颗接一颗地吃,可以看出他一天没有吃饭。   这是一室一厅的房间,起居室里乱得一塌糊涂,桌子上摆着两个大台灯,灯座上积着灰尘;一支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把枯萎的野菊和枫叶,枫叶扭曲得象章鱼的须鳗,野菊花则象乱蓬蓬的红色衰发。   凡高的“麦田里的乌鸦”用透明胶布斜着贴在墙上,旁边有一张国画:一只帆船在黑色漩涡中打旋,激浪滔天。茶几上,烟灰缸里已经满得冒尖,三个啤酒罐和一个酸奶盒也成了临时烟灰缸,口香糖纸和空烟盒扔得满屋都是。   寒烟一边嚼口香糖,一边吃杏仁,将音乐音响开得大大的。   吃完杏仁,他走进卧室,扑倒在床单歪扭,被子成团的床上。他的卧室更加凌乱,满地扔着书,两个窗户的白塑料窗挡都被拉得一头高,一头低,脏衣服堆在一个垃圾袋里,五六只袜子散乱地扔在地上,绿地毯上横贯着几条白电线。   他的头又疼起来,他把头垂在床沿,从口袋里掏出把药,看也不看,塞进嘴里。痛苦令他在床上缩成一团,不停扭曲,他把牙咬得咯咯响。   有人大声敲门,寒烟不理。一会儿,门开了,房东领着享静和二牛进来。寒烟听到声音,赶快胡撸平头发,整换神情,从卧室钻出来。   “寒烟,你这叫什么?搬家连招呼都不打,你知道我和享静找你多少天了?”二牛当胸给了他一拳。   寒烟没理他,朝房东陪笑:“对不起,我搞得太乱了,我马上打扫。”房东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你的绿卡通知书下来了,请客吧,”二牛说。   享静则关切地看着他,“你病了?”   “我活得欢着呢,哪来的病?”   “你呀,唉……”享静摇着头,默默地帮他收拾房间。   “走,吃饭去,我请客。”寒烟挡住享静。把他们往外推。   “你也太不象话了,你这脏得象个蟑螂窝了。”二牛耸着鼻子说。   “马上就回国了,谁还管那么多。”寒烟辩解道。   一个华人餐馆里,三个人简单地吃着东西。   “你的通知书寄到公寓好几天了,你躲在这干什么?”享静问寒烟。   “你问他,”寒烟对二牛一摆头。   “嚯,你还真怕我打断你的腿呀!享静你说他逗不逗。他说订好机票要回国。我说你要是敢走,我非把你锁屋里;你要楞走,我就敢打断你的腿。保管10年后你还得感激我。”   享静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寒烟,现在绿卡到手了,你还想回国吗?”二牛问他。   “当然。”   “Shit!我这就通不过!哟,坏了,我忘了接我女朋友了,你们两聊着,我得先撤了,”二牛说罢就走,也不知这借口是真是假。   二牛走后,寒烟和享静开始沉默起来。   “你真订了机票?”   “嗯。”   “哪天?”   “你们办事那天。”   享静沉默了片刻。“我能送你吗?”   寒烟摇头。   “寒烟……”享静抬头看他。   “别说,享静,什么也别说了。”寒烟痛苦地摆手。   享静低头用筷子沾茶水。“你头好点了吗?”   “唉-”寒烟长叹一声。“没事了,一回国就好了。多谢你们关心我。走,我送你回家。”   两人坐在车里,寒烟默默开车,享静看着窗外。寒烟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嘉陵江之歌。”   享静静静地听完,叹口气说:“我还记得你那天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你说……什么教堂里唱歌的那句。”   “噢,我都忘了。回国就没有教堂了,死也死在家乡喽。”寒烟长舒一口气。   “还记得theroadnottaken吗?”   “路都是自己走的,没有选择的路是别人的路,我只认自己的路,不再后悔了。”   “你难道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约翰结婚?”   “不。”寒烟断决地说。   享静侧头看他,长时间地看。寒烟正视前方。   明亮的月光下,车在空寂的街上疾驶。月亮又大又圆,快到仲秋节了。   突然,享静颤声说:“停一下,寒烟。”   寒烟手抖了一下,机械地停车。车泊在一片树影中。享静双手捂住脸,她的情绪有些异常。可以看出,她有些话想告诉寒烟,她的内心很矛盾。   “给我颗烟。”   寒烟茫然。享静从来不曾抽过烟。   他拿出颗烟,点燃,侧手递给享静。   享静猛吸几口,剧烈咳嗽。她痛苦地弯腰,眼泪夺眶而出。   寒烟伸手夺她的烟,遭享静拒绝。她依然抽,笨拙地想试着吐眼圈,但又剧烈咳嗽。寒烟同情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忍住。   享静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一种痛苦之中的佯装欢笑。“这烟真辣,真呛。你们男人原来图的就是这个。”   寒烟苦笑。   享静将烟熄灭,放进烟灰缸里,揉了揉眼,平静地说:“对不起,咱们走吧。”   两人一路无话。   车到享静门口,寒烟郑重地伸出手。“享静,握个手吧。祝你一生幸福!”   享静诧异地看他,“干吗这样?又不是见不到了?我不握手。”   寒烟面部有一个享静觉察不到的细微抽搐,他欲言又止。突然,他使劲轰了脚油门,冷峻地说“保重!”后,果断离去。   享静眼噙热泪,站在灯影下,一直目送车尾的红灯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十七章 --------------------------------------------------------------------------------   接下来的几天,寒烟去移民局办好了绿卡的有关适宜,仔细地将郑雯的通知书寄回国内,取了机票,将汽车过户给小任,把银行的存款转存到中国银行郑雯名下。   享静这几天不断地从二牛处打探寒烟的消息,她尽量回避见到寒烟。她知道她和约翰的婚礼对寒烟是个刺激,但看到寒烟有条不紊地为归国准备着,心下有了不小的安慰。   二牛在寒烟回国前的几天请假陪他。寒烟开车带他去了当初他和享静去过的小湖、海滩和饭店,似乎是在为昔日的旧情做一次告别的追念。   两个人站在海滩上,二牛突然粗声说:“寒烟,咱都是男人,今天我想直接了当问你几句话,憋了好长时间了。”   “说吧。”寒烟简短地答。   “你这一走……你这一走就和享静断了吧?”   “对。”   “你爱她吗?”   “爱。”   “你知道她爱你吗?”   “知道。”   “那你丫的凭什么让她和那傻逼约翰结婚?你丫是老爷们吗?”二牛勃然大怒。   “骂得好!哥们。”   “是他妈的男人就得果断!你要是死追,享静当然就是你的。”   “对。”   “对你妈的屁!你丫整个一猥琐!老婆怎么着?孩子怎么着?玩勺子去!你丫管得了那么多吗?”   “你说怎办?”   “怎办?要我……要我……我才不论秧子呢!我他妈的不管不顾!爱谁谁!操……我是没接过婚,我是没孩子,可我他妈的……嗨,谁知道?反正我觉得你们忒窝囊了!忒可惜了!”   “还说吗?”   “骂都骂了还说个屁呀!”   “我说句行吧?”   “当然了,你早该给我解释清楚了,说吧。”   “走吧。”寒烟转身就走。   “我操,你丫真激我这火是不是?”二牛瞪起眼珠子,扑上前揪着寒烟的脖领子狠命摇。“我他妈的今天不打你,我就对不起你这个朋友!我让你回家!我让你窝囊!我让你怕老婆!”二牛骂一句,就狠打寒烟肚子一拳。他为自己的哥们不明白自己的一腔好意而生气;为自己劝不动寒烟而悔恨;为马上要失去这么好一个朋友而惋惜。   寒烟不还手,咬牙说:“打得好,二牛!打得好!打死我吧!”   二牛突然住手,把寒烟一推,抱着脑袋蹲一边呜咽起来。“你丫这算什么哥们呀!你他妈干吗不还手呀!你不打我,你让我这辈子得为你多内疚呀!”   寒烟知道二牛误解了他,但是,怎么解释呢?能解释得清吗?   “二牛,走吧。我这人就这操性,你把我这朋友忘了吧。”   “操你丫的许寒烟,你不是男人,你不是我二牛的哥们!”二牛又跳了起来。   “你有完没完了?”寒烟平静地问。   二牛窜过来,一个别子把寒烟摔在地上,抡拳乱打。寒烟被打急了,一掀腿把二牛从头上籀了过去。   两个男人坐在地上喘大气,谁也不理谁。呆了一会儿,寒烟过去把二牛拉起来,掸他身上的沙子。“气消了吧?走吧。”   二牛不好意思地看着寒烟说:“这可是咱哥两头一回干架。咱们交情十多年了,我知道你那狗脾气。寒烟,我是真舍不得你走,我宁肯离开文慧,都舍不得离开你这么好的哥们。”   寒烟过去和二牛笨拙地抱在一起,互相使劲拍着肩,两人的眼圈都红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二牛对寒烟说:“都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劝你了,但你想过没有,你回国后别人会怎么看你?人家会骂你傻蛋,没出息,混不出来的傻波依!”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骂就骂吧。”   “你这人怎么变得这么肉了!我真吃惊。算了,你回国后只要日子过得别扭不舒心,告我一声,我拼命也把你再鼓捣回来。”   寒烟苦笑。   “你老婆人是挺好,但说句实话,和享静比真差远了。你们两是多好的一对。你知道享静为什么要和约翰结婚,她是牺牲自己,保护你和你儿子,知道吗?”   “我何尝不知道?我这种人和她结合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幸福?我不配。”   “算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你他妈的书读得越多越窝囊!不说了,闷气!”   二牛在电话里向享静通报着寒烟的近况。“挺正常的。我看他是拿定主意要回国了。”   享静在卧室里拿着听筒问:“你真看见机票了?哪天的?几点的?他真说那天来教堂?噢,可是,我总觉得好象有点不对劲。他怎么会这么平静?二牛,你再给我说说今天的事……”   二牛扭捏地说:“今天我把你的寒烟给打了……嘿嘿,你别心疼,我没真下手。他也踢了我一脚呢……嗨,你不懂男人之间的交情。我们十多年的铁哥们了。铁哥们,知道吗?”   享静放心地出口长气:“为什么呀?……为我?……二牛,你可千万别再招寒烟。你非把事情搞坏不可。我怎么嘱咐你的?”   享静戴的项链下端吊了个钻戒,她一边和二牛说话,一边下意识地摸着。“真的?他真没说话?你那么骂他,他就那么老实听着?不对,二牛,我觉得寒烟不太正常。你发现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没有?……什么?头疼?他看过医生吗?你最好抽空去医院问问医生。要不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二牛在电话另一边说:“我说你们两人真有病。谁都以为自己是为对方好,其实,谁都把对方给害惨了。这么深的情,快赛过梁山伯和祝英台了。看来你们真要生不同床死同穴,化作蝴蝶才结伴飞啊。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发誓这辈子非给你们当次媒人不可。”   享静叹了口气说:“别闹了,二牛。我答应跟约翰主要是让寒烟死心,不是为了伤他。现在既然他已经决定回国,我就实话告你吧。我和约翰结婚的事是假的,约翰知道我的计划,他赞成让寒烟回国。正因为我相信寒烟不会参加我们的婚礼,所以我才敢骗他。等寒烟上了飞机,我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我相信,见到郑雯和他儿子,寒烟就会把这些折磨他的旧梦忘掉。他的事业在国内,他不能在这苦海里游来游去了。”   “什么?你原来策划了这么大一个阴谋!享静,我以为你真委屈自己嫁给那个鬼佬呢。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偷偷躲开寒烟不就完了。”二牛显然不同意享静的计划。   “你还不知道寒烟。我不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他是解脱不出来的。我没想到寒烟居然想通了。有一天晚上,我差点忍不住想和他解释,我发现他误解我了。被自己深爱的人误解的滋味你体验过吗?唉,这辈子,我想我是不可能结婚了。寒烟一走,我的心也碎了。”   享静封存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她感到一阵虚弱,闭上眼睛。   “你别难过了。我清楚寒烟这个人。我觉得,他早晚会回来找你,不信你就看着。”二牛说。   “二牛,这事你千万、千万、千万别告诉寒烟。唉,我真后悔告诉你这些。你要是寒烟的朋友,你就一定要保密!”   “放心吧,你们两人太怪,我可不敢瞎搀和,搞不好就出人命。唉,祝你们两走运吧。明天下午,咱们约好去医院。”   第二天下午,享静和二牛见面后,享静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二牛守口如瓶。二牛指天发了毒誓后,享静才放下心来。他们找到寒烟去的医院,见到了那个大胡子的医生。   “你有个病人叫许寒烟吗?中国人,头疼病。”二牛问。   “噢,那个怪人。我自然记得。你们是他的什么人?他为什么不来作手术?”   享静和二牛彼此惊讶地看了一眼。享静颤声问:“他为什么要作手术?”   “你是他什么人?”大胡子警觉地问。   “她是他的太太,她先生瞒着他病情,这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你是他太太?不对,他说他这里没有一个亲人。”   “我的确是他太太。”享静已经不得不撒谎。   “他们订了婚,准备明天上午结婚,你看这是结婚请柬。”二牛急中生智,掏出了红色的请柬。上面用中文写着享静和约翰的名字。大胡子看了看,相信了,对享静同情地问:“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他长了脑瘤吗?”   “没有,我就知道他常头疼。”   “对不起,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你的未婚夫脑子里长的是脑瘤,如果是恶性的,他将在短期内死去,即便是良性的,手术后也很可能会变成白痴。所以,这个婚礼一定要取消。你不能冒如此大的风险。”   “他自己知道吗?”享静脸色煞白地问。   “他完全是满不在乎,”大胡子对寒烟的印象不好。“他大概以为我是在和他开玩笑。”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二牛吓傻了。   “一周前。”   享静脸色苍白,前额淅出冷汗,跌坐在椅子上。   享静和二牛在寒烟的屋里坐立不安地等。已经是晚上8点了,寒烟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已经被寒烟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摆着一沓厚厚的稿纸,那是寒烟出国后写的半部小说,题目是:闯荡温哥华。两个皮箱已经打好了,上面用十字带绑着,一切都是准备回国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反常的迹象,只有凡高的《麦田里的乌鸦》的那张画,被倒过来张贴在墙上,看上去很是怪异。   “不能再等了,他肯定出事了。咱们必须要报警!”享静跳了起来,往楼下房东屋里跑去。   “他说明天上午的飞机,这个月的房费已经结清了,他今天中午穿着西服出去的,说是去朋友家,”房东慢慢地说。   “我能借你的电话用用吗?”享静问。   她开始四处打电话,嫣然处没有,小任和孟勋处都没有。   “如果许先生晚上回来,请您务必通知我们一声,实在抱歉了。”享静给房东留下几个电话,又给几个朋友布置了四下寻找寒烟的线索,拉着二牛快速离去。   他们分头去海滩、 小湖、饭店和寒烟常去的几个地方搜寻,约定2小时后在二牛家碰头。11点半,各路人马垂头丧气地返回,根本就没有寒烟的影子。享静急得不断地流泪,坚持要迅速报警。大家在分析了所有的可能性后,认为寒烟的失踪凶多吉少。   12点半,大家又聚集到寒烟的屋子里,警察也来了,详细地问讯了情况后,一个脑袋刮得露出青皮的大个子说:“不要着急,从各种迹象来分析,这个人不会出事。”他和另一个搭档留下电话,走了。   深夜2点,大家都没睡,享静在不断地哭泣和自责,嫣然也眼圈红红,几个男人闷头抽烟。突然,享静想起什么,大叫让二牛撬开寒烟的皮箱。她在皮箱的夹层中胡乱地摸索,发现了一个小红布包,空空如也!   “寒烟他--他!”享静捂着口大惊失色……   大家又集中在警局。听到手枪失踪的故事后,警察开始意识到事态严重,按照二牛的描述,一个女警察用电脑画出寒烟的头像,分别向各个警暑通报情况。天色破晓时分,享静和二牛坐上一辆警车,向郊外开去。另有三辆警车也分头去不同的地点寻觅。   上午8点钟。寒烟卷缩在墓地的草坪上,睁开眼睛。地上扔了十多个烟头,天蓝得奇妙,草绿得鲜亮。他将头上的露珠抖落,伸了个懒腰,往寂静无人的小丘上散步。一只乌鸦大摸大样地栖在草地上,发出沙哑的叫声。   寒烟感觉腹中饿得难受,他拔了几颗蒲公英,放到嘴里咀嚼,一股苦涩的味道刺激得口腔发麻,他找出了片口香糖吃了起来。   这片墓地里有几条柏油路,每条路口都有路标,分成若干区域,标明从多少号到多少号,如同家属楼的门牌。没人知道这片墓地上躺着多少冤魂野鬼,埋葬着多少人间愁苦和悲剧。小时候听过许多恐怖的墓地故事,但昨晚在这里躺了一夜,他第一次和大地贴得如此地亲密,草的芳香令他陶醉,夜空的繁星令他遐想,那轮圆圆的月亮使他想起去年仲秋节。他想起了郑雯和儿子、想起死去的爸爸和哥哥以及年迈的妈妈。他似乎想完了他短暂而漫长的30年人生,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面对静籁的夜空,置身于冥界墓碑之中,他的肉体和灵魂从未有过地安祥和宁静。   月亮依然是那轮月亮,夜空依然万点繁星。万古千秋,世间发生了多少变故,但宇宙如斯,苍天无语。躺在墓地上,他似乎悟出了生命的真谛:生死续接白昼黑夜,四季轮回夏绿冬黄。他又坐回靠近墓坑的那片浓绿中,靠近死亡的生命之色。   享静他们坐的警车里突然传来警讯: 今天早上,有人在405号公路的普林顿公墓门前发现失踪者的福特汽车,车号为187634。   “啊!”享静发出一声惊叫。   警车拉响凄厉的警笛向墓地飞速开去。   寒烟站在山坡上,鸟瞰全市。五颜六色的小房子在绿荫中承受着旭日的爱抚,洁净的空气穿透力极强,他甚至可以看到远山房子的烟囱。山脚下平淡无奇的建筑群中,一个教堂突兀的尖顶刺向天穹,宛如召唤上苍的手臂。寒烟将双手高高举起,向教堂送去一个飞吻。   他站在草地上,一架飞机在蓝天上滑行,留下穿透云层后的沙哑轰鸣。“你要是也能和我回去多好!”他想起郑雯的话,不禁苦笑。飞机翅膀上的两个小红灯,一闪一闪象哭红的眼睛。他将口袋里的机票拿出来,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航班时间。两个小时后,他应该起飞,13个小时后,北京的仲秋节,他将和家人团聚。他目送飞机远去,将机票一张张撕碎,撒向空中。   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绿卡通知书,精细地撕碎,奋力抛向天空,白色的碎片在晨风中飞舞,如同阳光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寒烟掏出个一次性的刮须刀将脸刮静。   他躺倒在草地上,微风中传来教堂悠远的钟声。“当……当……当……”他看了看手表,9点整。新娘和新郎举行婚礼的时刻。   他缓缓地从口袋里拔出手枪,阳光在枪体上闪亮。他微笑地闭上眼睛,举枪至太阳穴……   警车在墓地的燕翼型铁门前嘎然急停,凄厉的笛声也骤然而止。享静等人跳下车,从小门奔进墓地。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回音悠扬的枪响。白云蓝天为之震颤。   “寒烟--”享静发出痛苦欲绝的叫喊,双臂前伸,目光迷乱。一群鸽子被惊飞,咕咕叫着飞上天空……   教堂。寒烟躺在棺柩之中,嘴角浅笑,面容安祥。四边鲜花围簇。   唱诗班的男女咏唱着让灵魂安息的圣曲。   享静和嫣然搀扶着面色惨白的郑雯。她们和二牛、孟勋、小任等寒烟生前好友,泪眼婆挲地默唱响“嘉陵江之歌。”   凄婉的曲调渐渐盖过圣洁的旋律。人们眼前浮现出长江滔滔奔涌的画面,夕阳下,漩涡在喘急的江水中如血般殷红……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